第一百三十章剿“匪”(下)
蘇州李家?自己的二表兄?曹颙望著不遠處的那莊子,微微地皺著眉。
趙弘煜聲音壓得很低,除了曹颙,只有站在他身后的魏家兄弟聽見。魏黑看了一眼,丈外與小滿站在一起的郭四兒,又看了看另一側的曹方與程夢昆,隱隱覺得有些不妥當。這事情實在有些棘手,卻不知公子會如何應付。事關曹李兩家,說不定就要出大亂子,到時候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李家又是公子的母族,若是處理不當,怕是母子之間也要生嫌隙。
趙弘煜見曹颙面色微沉,臉上的汗滴漸下。他也不是傻子,方才兩位捕快回去衙門請他的手令時,已經將調查的情形說了個大概。那伙在揚州地界光天化日綁架了王魯生主仆二十余人的,十有八九就在那莊子里。可是莊子又是李家的,這是怎么話說的?讓人看了實在糊涂。
曹家言道,這王魯生是他家遠親,雖不知真假,但是既然能夠勞煩他家大公子親自出來料理的,想來自然是關系親近的。曹家勢大,李家如今也不含糊。自曹寅病后,李煦接替了兩淮巡鹽使的差事,又與總督府聯姻,已經漸漸有取代曹家之勢。若不是曹家長女成了平王福晉,大公子又眼看著成了皇孫女婿,怕是已經被李家取而代之。
趙弘煜實在為難,這江南地界,誰不知曹家、李家與孫家是“聯絡有親”、“一榮皆榮、一損皆損”的,怎么會出眼前這般狀況?竟不似親人,如同仇人了一般。
“公子,這是不是請程家與漕幫的兄弟先回去!”魏信低聲對曹颙道。事態展至今,再這樣人多勢眾,非但沒有原本的意義,反而更容易引起流言蜚語。
曹颙嘴角牽了牽,心里對李煦與李鼎腹誹不已,真是當官迷了眼,傍上誰不好,非要往臭名昭著的噶禮身上靠。眼下這般陣仗,是什么意思?是真窺視曹家的產業,還是叫人拿了當槍使喚,要借此探探曹家的底線?莫非他們就認定了,曹家會百般忍著?!
“大公子,讓小犬進莊,與李家二公子說明干系,解了這場誤會吧!”趙弘煜擦著汗建議著,眼下這般情況,雙方都需要一個臺階,只好他這個地主來充當潤滑油。
曹颙聞言,笑著看了眼趙弘煜:“我若說里面是‘匪’呢?趙大人能否出個手令,請揚州的綠營前來幫忙剿‘匪’?”
趙弘煜聽得心里一顫,難道曹家與李家要決裂了?這自己未來的主子肯定要護的,可那總督府的侄女婿也不能不管啊?
他還要開口再勸,曹颙笑著擺了擺手:“趙大人,請綠營兵協助剿匪,也是為了免下后患而已。”說道這里,他指了指那座莊子:“咱們外面,雖將近兩百人,但是卻不知他們到底有多少人。萬一雙方實力相當,難道趙大人愿意看個兩敗俱傷的情景?”
曹颙雖笑著,但是神情卻難掩冰冷。趙弘煜大驚失色,這要是調請駐防綠營的話,就要鬧大了,少不得上達天聽。不管這兩家如何鬧騰,自己這里怕是要被上面看成是“不識抬舉”。想道這些,他為難地問道:“大公子,那李二公子?”
曹颙搖了搖,嘆息道:“二表哥實在是倒霉,怎么那幫劫匪哪里不好躲,就這般趕巧占了他家的莊子!我們是表親,我這個做弟弟的自然是責無旁貸!”說道這里,聲音卻變得有些深沉:“那些綁匪既綁了我家遠親,又來打擾我表兄,實在是可恨至極!若是我那遠親有了閃失,若是這些歹人敢有所反抗,我這里也只好要戰上一戰!”
趙弘煜能夠做到知府之位,也是宦海沉浮十多年的,聽曹颙的意思,竟似又要保全那王魯生的性命,又要李鼎有所交代,否則的話怕就要大動干戈。
這般赤裸裸的威脅,實在是讓人不解。趙弘煜不知道其中的彎彎道道,以為不過是曹李兩家起了點誤會摩擦,自然無什么干系。大家彼此“哈哈”笑過,一個“誤會”二字就什么都揭過了。至于那王魯生,隨便一個說辭糊弄過去就是。因此,他對曹颙不由生出幾分畏懼來,沒想到他年紀輕輕竟如此犀利,這一番話說出來,是一點讓步的余地都不給。
暮色漸黑,河面上魏信那里已經派人乘坐小船上岸,催問何時動手。
那隨著趙弘煜而來的年輕人,見前面莊子被團團圍起,連水路也堵得死死的,心下很是著急。雖不知眼前這位到底是誰?但是既然連父親都要恭敬對待的,他當然也不敢放肆,只是遠遠地眺望莊子那邊,想著溫文爾雅的李家二公子這般被掃了顏面,會是怎樣的惱怒。
趙弘煜臉上變幻莫測,不知在想著什么主意。曹颙卻沒有耐心讓他選擇,笑著指了指那邊的年輕人:“那位就是令郎嗎?前兒與我表兄出城狩獵的那位?呵呵,實在是巧!”
趙弘煜頓時臉色蒼白,忙抱拳對曹颙道:“大公子明鑒,小犬雖年少荒唐,但卻萬萬沒有那膽子勾結歹人!”
“這個我自然曉得,我自己覺得令郎氣宇軒昂、眉目之間正氣盡顯。”曹颙從容說道:“若是因令郎明察秋毫,破獲了揚州境內這樁大案,輔佐大人剿滅了這些兇徒,保地方百姓平安,怕就是萬歲爺,也要贊大人教子有方,令郎自然也少不了謀個好出身。”
趙弘煜聽著心動,但噶禮與李家卻不是那般可以得罪的,心里還在猶疑。曹颙冷笑兩聲,不再看他,回頭對魏黑道:“派個人去程家,曹颙請他們再派兩百人手來這邊,怕是我人小勢微,勞煩不起府尊大人出手令來請綠營了!”
“是,公子!”魏黑應聲答道,轉身便要往程夢昆那邊去。
趙弘煜忙出身止住,又哭著臉向曹颙說道:“大公子,這可不是折煞人了!且不說公子是大格格的未婚夫婿,是趙某將來的主子!您看這樣成嗎,就讓小犬先帶幾人去探探那莊子的底細,若是李二公子為人英明,制住了那幫綁匪,卻不是更便宜嗎?省得這般里外不通,等到動起手來,誤傷了卻也不妥當。”
曹颙笑著點了點頭:“趙大人說得是,尊者有命,我也只好聽從,那我就讓諸人再等等!”
趙弘煜陪了笑,喚過兒子,低聲交代一番,讓他帶著兩個心腹家人奔莊子側門去。
望鳳莊,正堂上。
李鼎面色陰沉,望著對面的錦衣漢子,冷笑道:“干都大哥,怨不得您這忙人,不在江寧幫著總督大人管理府務,到有閑情約我來消暑,這番布置確實不小,莫非,真當我李家人是傻子,如此好欺嗎?”
那錦衣漢子正是噶禮的庶子干都,看出李鼎著實惱怒,忙笑著說:“哎呀,這里哪里話?咱們兄弟一向投契,我哪里會弄那些幺蛾子!前些日子,祖母大壽,咱們喝酒時,不是還提到這曹家的生意委實叫人眼熱嗎!我這也是一時糊涂,對那珍珠方子動了心,卻也沒打算吃獨食,這不是巴巴地叫了兄弟來嗎!”
李鼎冷笑兩聲:“是要拉兄弟財,還是要使我做盾牌,干都大哥心里有數。只是眼下外邊已經被圍了,還是請大哥來拿主意,兄弟我可擔不起‘勾結’匪徒這個罪名!”
干都挑了挑眉毛,剛想再說,就見這邊莊子的管家過來通報,說是趙四公子來了,已經到了門外,要見二公子。
李鼎還未說話,干都就道:“這不是給公子送臺階來了,我就說嗎,這江南地界上,誰還能不給你我兩家顏面!”
李鼎面色也松快些,覺得自己方才有些太惶恐,說話有些重,想要對干都說兩句軟話,但見他滿臉算計,心里頓時膩味得不行,揚了揚手道:“請趙四公子進來說話!”
干都本是想要退出去,卻是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側身低頭坐在那里,借喝茶來遮住自己的臉。
趙四公子大步踏進來,雖見干都的身形有些眼熟,但是眼下卻沒空理會那些個,面帶焦色,將李鼎上下打量了,見他確實毫無傷,方道:“我的好二哥,你可是嚇死兄弟了?方才我實在是懸心,眼見哥哥平安這才踏實些!”
李鼎聽這話有異,微微皺眉,開口問道:“外邊那些是什么人?”
趙四公子頓時帶了幾分喜色:“是哥哥的表弟,曹家那位大公子。”說到這里,壓低聲音道:“哥哥是不是遇到了麻煩?”
李鼎斜眼看了干都那邊一下,曹颙到了,看來是為了王魯生而來。也并不奇怪,還未出江蘇,就劫了與曹家做買賣的珠商,這不是打曹家的臉是什么?
趙四公子見李鼎沉默不語,不禁有些埋怨:“小弟一向與哥哥親近,哥哥竟還見外不成?若不是父親對我說知,我還不知這莊子里竟然進了歹人。哥哥這院子,我也來過,也有不少好手,若不是那些歹人挾持了哥哥的愛妾,怕是哥哥早就將那些人拿下。眼下小弟過來,就是與哥哥商議的,需不需要再進些人手,父親大人與曹家公子在外面等公子的回音!”
“進了歹人,挾持了我的愛妾?這都是你父親對你講的?”李鼎聽得稀里糊涂。
趙四點頭道:“是啊,原本我還糊涂著,怎么外邊那個陣勢,竟然連漕幫都出動人手,封了水路。待到父親與我說知,我方知道,是哥哥這邊遇到了麻煩。因怕那些人狗急跳墻,父親他們也不好妄動,就讓小弟先來與兄長知會一聲。對了,父親交代了,曹家公子很為二公子的事惱呢!曹家公子說了,若是二公子與那個王魯生有半分閃失,就要請綠營過來剿匪!”
李鼎握了握拳頭:“他到底重情義!他還說了什么?”
趙四公子回道:“對,父親還交代了,讓我轉告公子,對那些歹人不必心慈手軟!就是公子下不去手,怕是曹家公子也饒不過他們。若是實在棘手,那也不必擔心,就算外邊的兩百人手不足,大不了去請綠營便是,不過是費些銀錢!”
一瞬間,李鼎只覺得如墮冰窟。
夜色漸濃,河面船上的漕幫漢子們開始有人抱怨起來。雖說不過是五月上旬,但這水面上的蚊蟲卻實在咬得厲害。就算大家皮糙肉厚,也少不了被盯得一身的包。
魏信與杜老八站在船頭,因離岸上遠,也不知那邊是什么安排,方才打人去問,也只是說叫等著。眼見抱怨聲起,魏信抱拳對杜老八道:“八爺,因咱家公子的事,耽擱了兄弟們歇息,還請八爺跟弟兄們說一聲,除了按人頭的答謝,一會兒回城里,百花樓里松快去!”
杜老八雖頭一遭與魏信辦事,但是很是喜歡他的爽快,何況他背后還有曹家,自然痛快應下,笑著沖附近船只吼了一嗓子:“小崽子們,裝什么熊兒,一會兒魏爺要請你們百花樓樂呵去!”
各船的人將老大的話喊了下去,頓時使得漕幫諸人多了不少精神頭,水面上高呼身一片。又贊老大英明的,有贊魏爺夠意思的,不一而足。
曹颙與趙弘煜仍站在哪里,望著莊子的方向,趙四公子進去已經將近一個時辰。旁邊眾人早已點起了火把,程家那些圍著莊子的護衛,一個個渾身戒備地模樣,絲毫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松懈。
莊子邊,顯出幾只火把,趙四公子終于出來了。
他臉色灰白,一只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衣襟,像是全力克制什么。趙弘煜卻沒有時間關心兒子,心下更是憂慮,忙開口問道:“怎么?那王魯生死了?還是‘匪徒’不好對付?”
趙四公子搖了搖頭,剛想要開口回答父親的話,卻實在忍不住俯身嘔吐起來。不過,卻沒嘔出什么東西,看來吐了不是一次兩次。
望鳳莊,西院院子里,燈火通明,地上橫七豎八地倒放了數十具尸,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王魯生拖著傷痕累累地身子,仔細看過了,除了已經硬了的、死了一兩天的他的幾個隨從與兩個掉了腦袋的美人外,其他的都是前兒綁架他的人。
這山東大漢噙著眼淚,“撲通”一聲跪在曹颙面前:“曹爺大恩,我老王記下了!”
這珍珠會雖始終由魏新出面,但是明眼人誰不知這是曹家的買賣?曹颙往日露面化名是“曲公子”,卻沒有逃過王魯生的眼睛,這“曲”不就是“曹”的上半拉嗎?曹家的“上人”,年紀輕輕的,自然就是織造的那位大公子。論理,他與曹家的買賣已經完結,就是曹家不出面搭救也沒人也說什么,沒想到竟然是這位貴公子親自出馬。
曹颙微笑著,扶起王魯生:“王東家謬贊,曹颙卻不敢厚顏居功!”說到這里,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李鼎道:“這是我的表兄,這次王東家實在是運氣好,趕上我表兄在此,那幫歹人自然跑不了!”
王魯生雖然被關在莊子兩日,但是卻也沒機會見到李鼎,眼下見李鼎陪著曹颙身邊,又不像要居功的模樣,不禁心里嘆服,到底都是大家公子,行事就是大氣。自然,又是免不了一番拜謝救命大恩。
李鼎忙擺手,道:“實不敢當!”眼睛卻看向曹颙,正遇到曹颙也望著他,兩人具是含笑點頭,神情很是親近。
趙弘煜畢竟是文官,雖然也審過兇殺案子,但是哪里見過這般的屠宰場?若不是強忍著,怕也要如他兒子般嘔個不停。
望鳳莊內院偏廳,暗黑一片,黑暗中卻有一雙滿是恨意的眼睛。干都坐在哪里,心里是從未有過的挫敗。那些人手,可都是董鄂家門下豢養了多年的,還未派上什么大用場,就這般都折子這里。其中為幾個,都是他的心腹倚仗之人。
干都緊緊地抓著椅子把,心里不停地念著曹颙與李鼎的名字。曹颙夠狠,不過是為了爭口閑氣,就給親表兄下了那般不留半點余地的通牒;李鼎夠狠,為了脫干系,竟是一個人都不留,沒與他商議,就通通下了毒,再帶人去屠殺。
若是不貪那珍珠的方子,前日就將王魯生等人統統誅殺,哪里還有他們表兄弟得意的機會!
原來,自己竟是敗在不夠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