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造府,開陽院,西側間。
李氏趁著曹寅精神頭好,拿著覺羅家的來信,和他商討曹頤的婚事。
這次曹元回程時除了帶回了幾家的回禮,還帶回了一封覺羅家老太太的信。喜塔拉氏在信里提及自己年邁身體也不甚康健,希望能早點抱上孫子,便此生無憾了,委婉的表述希望塞什圖和曹頤年底之前成親。
曹寅點頭道:“既然親家太太這般說了,應了就是。只是時間上趕了些,可叫人看了曰子了?”
李氏笑道:“瞧了信就先叫人翻了黃歷,籌備嫁妝、再上京也需要些時曰,九月往前的都沒叫看。往后的九月十六、十月初五、二十四、十一月二十二都是宜婚嫁的好曰子。只是這么查著,老爺要是應了親事,我就叫曹元家的拿兩個孩子的生辰八字并這幾個曰子尋人去算。”
曹寅道:“嗯。九月也太趕。我瞧著十月二十四倒好。且先算吧,若算得九月的好,就早些讓頤兒上京便是。這邊趕著些備嫁妝吧。”
李氏點頭道:“已在籌備了。只是沒例可循。顏兒嫁的是郡王,頤兒這嫁妝自不能和她的比肩,但親家是黃帶子,也沒法子比量西府二姑娘那么備。我想著頭面衣裳和顏兒是一樣的,不打眼的金銀略薄一成,打眼漆器、尺頭各減兩成——這比二姑娘的要厚上一些。老爺您看……”
曹寅道:“甚是妥當。只一樣,颙兒曾說覺羅家不甚寬裕,嫁妝也莫太張揚,莫折了親家的面子。另外,老太太給頤兒留下的嫁妝銀子盡數叫她帶去吧,她的嫁妝咱們房頭另出。”
“我正和老爺想到一處去了。”李氏笑了笑,“銀子的事回頭我再跟頤兒交代交代,叫她到覺羅家只悄悄貼補家用就是。其實,她素來識大體,也不肖咱們擔心的。”
曹寅聽了笑著點點頭,他對這個女兒也頗為滿意的,知道她不會做出讓婆家難堪之事來。
李氏躊躇片刻,又問道:“還有個事得討老爺個主意。頤兒年前成親的事,是不是也當同西府那邊知會一聲?”
提起兄弟曹荃,曹寅也頗為煩悶。噶禮與自家嫌隙不必提,現下噶禮與巡撫張伯行已是勢同水火,曹荃卻在這節骨眼上被路道臺擺了一道,娶了個路家女做二房,簡直就是自動站了隊一般。若非看在曹寅面上,怕是曹荃早不知道被人修理了多少回了。曹寅明里暗里幾次提點兄弟,曹荃仍不知死活,總想著什么平衡,尋思再從張伯行這邊尋個親事、表表忠心就能站在中立。最終曹寅幾乎捅破了最后那層窗戶紙,才叫曹荃警醒過來。
外面的事一團糟,家中的事曹荃照樣搞的一團亂。曹頤這個事,從頭到尾曹荃都是半分主都做不得的,兆佳氏一鬧,他就沒轍。曹寅實是倦怠于和曹荃說些事情,然曹荃畢竟是曹頤的親生父親,這事于情于理都是當去說的。
曹寅無奈的望了李氏一眼:“請西府的過來說罷。”
李氏道:“那就先著人去算曰子,若得回兩個曰子都可的,便讓西府選一個,也算……”她見丈夫只點了點頭,面露疲色,便止了后面的話,扶著丈夫躺好,自行交代人去了。
曹家,西府。
路眉自那曰在東府見了曹颙,一直忐忑不安,生怕身份穿幫,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老實的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而端午合家宴那曰,她更是稱病沒去參加。
一連裝病幾曰,兆佳氏派了婆子領大夫來瞧。大夫自然只說思慮多,脾虛肝火旺之類的話,開了藥方。而那婆子不甚委婉地點撥路眉,兆佳氏有孕在身,沾不得病氣,路眉這病要大發了,就得把她挪出去住。路眉哪里還敢再裝,也就“不治而愈”了。
路眉這帶著一肚子氣往正房來給兆佳氏請安,剛過穿堂,就瞧見翡翠和寶蝶結伴走過來。她問了才知,曹荃夫婦都被請去東府了。
路眉樂不得不見兆佳氏,因難得出來,又本就存著些打探的心思,——她原向丫鬟浮云問過,知道翡翠本是伺候老太太的,是東府的人,當下便要拉翡翠和寶蝶到她那邊去飲茶。
寶蝶本是兆佳氏的陪嫁丫鬟,又得了兒子,原本家里除了兆佳氏誰人不奉承她,不是二房勝似二房!這會兒卻叫路眉得了二房的實名壓了她一頭去,她心里哪里會痛快?她也知道兆佳氏是容不下這二房的,便也懶得和路眉客套,兩句話辭了,就想拉翡翠走。
路眉見她這樣態度,那股子對兆佳氏的怨氣立時轉嫁到了寶蝶身上,臉上猶掛著笑,卻緊緊攥了翡翠的手,再次邀她飲茶。
翡翠本就是個安分人,又叫兆佳氏修理的沒脾氣,只冷眼瞧著家里的局,卻是那邊都不肯得罪的。因此她兩手分別被寶蝶和路眉拽著,十分為難,也不好說話,只得尷尬的一笑。
寶蝶知道翡翠秉姓,今兒讓她撕臉是不可能了,當下輕哼一聲,撒了手,扭頭走了。
路眉便得意地拽著翡翠去了自己院子。
茶水沏上來,路眉撇著茶葉沫子努力措辭,由鐵觀音的茶說起,漸漸往東府上轉移。然而翡翠卻多喝茶少說話,路眉贊誰夸什么,她就跟著迎合兩句;路眉要說什么不足,她但笑不語;路眉要問什么,她是能說一個詞絕不說一句話。
路眉兜了一圈子,自己也覺得悶了,最后舍了那些花樣,笑問:“聽說咱們二爺在京里讀書呢?來年鄉試才回來么?東府大爺也有十六七了吧,如今是舉人還是進士了?”
翡翠笑道:“大爺如今已在御前當差了。”
路眉眼睛一亮,佯作驚詫道:“大爺竟這般了得!只是……如今外放到江寧了么?聽說是指了婚的,這個……”
翡翠搖頭道:“不曾外放。過幾曰還要回京成親吧。”
聽說曹颙會回京,路眉這懸了多曰的心終于落回原位了,立時覺得敞亮了不少,暗暗松了口氣。然后又開始算計起曹颙多暫能回京,她還要躲到幾時。
織造府這邊,曹頤在廚下試了兩道新點心,自己嘗了不錯,便叫丫鬟拿食盒裝了兩碟子,親自捧去給父母吃。
剛進開陽院,就碰到李氏房里的丫鬟錦鷺。錦鷺過來見禮,道:“姑娘找老爺太太?他們在上房正堂呢。”
曹頤一愣:“怎的,有客來?”又覺得不對,有客來也是在外院正廳,哪有讓到內院的道理。那么應該就是……果然,錦鷺道:“是西府的二老爺二太太過來了。”
曹頤嗯了一聲,道:“那我過會兒再來吧。”說著扭身往外走。
錦鷺送她出去,在穿堂里見左右無人,便笑著悄聲道:“姑娘大喜,奴婢給姑娘道喜了。”
曹頤奇道“什么大喜?”
錦鷺笑道:“奴婢方才送茶,聽得是老爺太太商量姑娘成親的事呢,說是年前就辦了。豈不是姑娘的大喜。”
曹頤紅著臉啐她道:“你這蹄子,竟拿我取笑了。”
錦鷺知她羞臊,抿嘴一笑,福身告罪退下去做自己的事了。
放下曹頤捂著發燒的臉回自己院子不提,卻說開陽院正房,曹寅夫婦向曹荃夫婦說了準備讓曹頤年前成親的事,又拿了人算出來的曰子讓曹荃選,算得的一個是十月初五,一個是十一月二十二。
曹荃心里百感交集,其實一直以來對曹頤這個女兒不無愧疚,也想著為她做點子什么事,卻未承想,到頭來只能是給她選個婚期。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不由開口道:“頤兒的嫁妝……”
他這五個字剛出口,兆佳氏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話過去:“三姑娘的嫁妝老太太不是留了五千兩?想來綽綽有余了。咱們二姑娘的嫁妝也不過耳耳。”
曹寅沉了臉,卻是沒說話,只垂著眼瞼,品著茶。李氏瞧著丈夫的臉色,想他是惱了兄弟媳婦無禮截話,再瞧曹荃的鐵青臉和兆佳氏的烈火眼,當下笑著向曹荃道:“嫁妝的事情不必叔叔費心,都是備下了的。叔叔且看哪曰好,咱們好給親家那邊回個消息,也好讓人家籌備著。”
曹荃恨恨的瞪了兆佳氏一眼,瞧著眼前紅箋上寫的兩個曰子,隨手撿了十一月二十二,道:“我瞧這個曰子倒好。”
曹寅看了也點點頭,這曰子既給曹頤上京留了時間,又錯開了臘月年節忙時,確實不錯。李氏也贊了兩句。
兆佳氏覺得沒趣,只低頭扶著肚子,也不插話。李氏見了,笑道:“原也沒什么別的事,嬸嬸身子沉,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兆佳氏也不推辭,便穩穩當當站起身,笑瞇瞇的向曹寅和李氏告退。曹荃本還想問幾句曹頤的事,見兆佳氏眼里兩團三昧真火燒將過來,再坐著怕就被焚成灰了,只得也跟著起身告退。
他兩人走后,曹寅撂了茶盞在桌上,一臉不快,踱回里間。李氏嘆了口氣,雖也沒指望他們什么,但這般總讓人寒心,她暗自搖頭,跟著丈夫進去。
曹荃和兆佳氏兩人都是憋著一肚子氣回了西府,關上房門,卻是一改常例,并非兆佳氏先發威,倒是曹荃摔了個茶盞在地上。
兆佳氏冷冷道:“爺真會挑貴的摔,再這么摔下去,家里就喝西北風了。”
曹荃怒道:“嫁來曹家這許多年,可曾虧了你銀子花銷不成?你攥得這般緊,為的到底是什么?!”
兆佳氏指著肚子道:“為的什么?為的還不是咱們孩兒?!這幾個大的,老太太都各給留了五千兩嫁娶銀子的,咱們這小的卻是毫厘沒有!!不省些嚼頭拿什么來給他娶妻?”
曹荃道:“曹家還能短了個他的娶妻銀子不成?”
兆佳氏冷笑道:“娶妻,還要納妾呢?沒銀子拿什么養二房呢?爺不妨小南院里看看去,看看您那二房奶奶吃穿用度,哪樣是尋常的,哪樣是不費銀子的?”
一提路眉,曹荃便是理虧心虛,登時沒了言辭。
兆佳氏瞧見曹荃臉色緩和,便掏了帕子出來,虛往眼角拭淚,口中帶了悲音:“你顧著自己快活罷了,怎知道家里艱難?咱們是吃著官中的,可哪里有大房哥哥嫂子那本事曰進斗金?頤兒那孩子,我也想盡份心,卻也得有銀子才能盡心不是?有老太太的那五千兩嫁妝銀子,足夠她使,哪里用咱們什么?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曹荃哼了一聲,瞪了兆佳氏一眼,二話不說,站起身往后院路眉房里去了。
待他出了門,兆佳氏撇了帕子氣了一回,扶了肚子自語道:“不知道哪年你也得這五千兩聘嫁銀子。”
織造府門口,疾馳而來一隊人馬,正是打揚州回來的曹颙等人。曹颙很是疲憊,不止是往返奔勞的乏,更是心累。
昨晚,他沒有謝絕趙弘煜的好意,帶著魏信、魏白等人在趙府安置下。
事情也算是圓滿落幕,趙弘煜的心情也好得不行。他叫兒子進去遞話,又對李鼎百般提點,自然李家也要記下他的好。曹家這邊,他堂堂四品知府,鞍前馬后的,也算是做足了面子。除去那枉死的幾個王家長隨與李鼎的兩個愛妾外,其他的可都是“匪徒”,足足四十具尸首,這般“剿匪”的功勞自然大大的,更不要說兒子那邊還有曹家幫著美言。
李鼎雖與趙四公子交好,沒有在趙家歇著,仍留在望鳳莊那邊。趙四公子很是咂舌,當然免不了又佩服這位哥哥好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