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不知者不怪,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啊”賬房家的女人立馬大號著從桌子后頭緊步到前頭,對著丁姀要跪,“奴婢原想是南京過來的,必然是給二太太的東西,于是奴婢就寫信問了二太太,二太太琢磨是七小姐的,七小姐說她不愛那些,讓奴婢自行處理了。奴婢就想……奴婢……哎,都怪奴婢……”說罷跪也不是,要自打嘴巴也不是。看地靜靜站在后頭的紈娘好一陣爽快,消了方才那股委屈。
“也罷,還剩多少,都找人送我屋里去吧”丁姀面無表情地道,隨即“嗬”了一聲,“也別教訓煙七,只叫他以后別帶著十一弟爬樹就是了。”
立馬得了連聲的應和。
丁姀側首對紈娘笑了笑:“大嫂,我原還想上你那里去瞧你,既然在這里碰上,不如外邊去走走如何?”
紈娘愣了一下,看了看被丁姀弄得有些緊張兮兮的賬房女人,便點了點頭,輕應了聲“嗯”。
夏枝留下督促賬房女人去開了柜,將剩余的雨花石使人抬回如意堂去。而那妯娌二人,便慢慢散著步,又來至了那一棵大槐樹下。
紈娘偷偷松了口氣,便以為丁姀不知那賒賬的事情,到底留了些面子。
丁姀并沒提,挑了塊干凈的石杌,鋪上絹帕邀她一起坐下。便問她討了胡床的事:“十一弟在我那里老是住里邊也怪難受。他正是長身子的時候,需要些舒適的東西。大嫂看在姨娘素日也與大嫂交好的份上,給勻張床過來如何?”想她雖握著鑰匙,可也萬般不由己。那么多雙眼睛都瞧著她做事,不是她能任意胡來的。
紈娘想了想,倘或這事擱在二太太那里,她會否答應。良久才道:“妹妹與我見外什么,我記得倒是還有那么一張床,是那年因想侯爺會來,就在四妹那里將舊的床給撤到庫里去,另打了張紅木的擱到四妹屋里頭去了。正好我待會子要去趟庫里,就讓人抬到你那里去可好?”
丁姀自然稱好。打量了幾眼紈娘,見她終究幾分心緒不寧,便對她笑了笑:“大嫂,有些話,我不知道當不當說。”
紈娘曲起來的蘭花指正捏著一方青煙羅絹,猛然間一顫,便偏偏落了地。她倉皇撿起來,僵笑道:“八妹但說無妨……”
丁姀失笑,便挑了那事說起來:“二伯母不在家里,讓大嫂當家確實難為了些。底下的婆子們自稱老道,都是忠于二伯母的,對大嫂難免不能盡心,諸事都要大嫂一個人親自操持,也得多顧著自己的身子。嗬……倘或有什么事,已做好自己親力親為的打算,最好也問她們去討討必要的東西。比如……昨兒那場酒席吧,先生那里定是有一本帳的,一筆對著一筆,帳對賬,才不致自己吃虧。”
頓了下,看紈娘尷尬的臉色,丁姀便就收住了話。思忖了下方道:“這些,也是二伯母教我的,讓我回來之后便教與大嫂,她說走得急,也沒具體交代你什么。她手底下的都是些老鳥,大嫂對她們切不可軟手軟腳,教她們欺負到頭上去。”說罷,臉色微赧,側首道,“我也不大懂這些,只是如實復述二伯母的話,大嫂想來比我能懂。是嗎?”
紈娘將信將疑,卻也不敢去看丁姀那認真的眼睛。不過心里卻已明白,自己方才聽了那五十幾兩的銀子已嚇了一跳,正愁自己拿不出這筆錢來墊空,哪里還會有膽子去問賬房家的女人要賬本瞧。現趁著夏枝纏著她她不及在賬面上弄虛作假糊弄她,得趕緊去要來看看才是。適才只見她一陣噼里啪啦地撥算盤,她都沒留心究竟有沒有對著賬本了。
想罷,猝然站起:“我這就去問她要來。話落也不待丁姀再說什么,就急沖沖趕去了。
丁姀坐在杌子上等了會兒,不多久便見她又回了來,笑容似揉春風,如沐日光一般。過來拉住丁姀的手道:“多虧妹妹提醒我才不至吃了這回的悶虧,果然是那老婆子唬弄我的。等二嬸回來,我便要狠狠告訴她一頓。走,八妹,現給你開庫拿床去,我還記得那里還有張頂好的拔步床,我叫人抬出來你先瞧瞧。”
丁姀一想,紈娘定已弄清楚了那場酒席究竟辦了多少銀兩,故而現在渾身輕松,想必不多。算也是個為錢所累的人吧,這丁家的深深女宅里,偏偏都被鎖死在了那天圓地方的銅錢眼里。真教人可憐可悲……
就被紈娘拉著真到了庫門前。她半路里叫了幾個使力氣活的婆子過來,在庫房外等著抬東西,自己則挽上丁姀的手進到了庫里。
丁姀第一次進丁家庫房,只見是一間獨門獨院的兩進房,前頭倒座是看庫的婆子,方才進來給二人領路。腰間的鑰匙鈴鈴啷啷地伴著一路,與紈娘各分管著一道內門與一道外門的鑰匙。只有這二者的鑰匙都有了,才能到庫里頭去。
深紅如血的大漆從房梁上一路潑到地面上,唯有承柱底下的石頭墩微微泛青。乍然一進了大庫,便森森打了個寒顫。
紈娘瞇著眼笑:“八妹從來沒來過吧?”
丁姀點點頭,目不轉睛地瀏覽一路過來的些木架。進門來第一眼便是滿柜子的書,她想抽出一本來瞧瞧,卻已被紈娘給拉走了。于是只得不動聲色地跟上,腳步踉蹌。
“這里鮮少有人進來過。便是五妹七妹也不曾……八妹啊,你可別告訴人家我帶你進來了。倘或教人知道了去,總得說幾句閑話。”紈娘如是交代道。
自打一進門,丁姀便有些不由自主地喉嚨發干,這么長時間,竟像是開不了口說話似地。
紈娘便解釋:“這里頭才是真個兒置放東西的。”
丁姀詫異:“那外頭這些書……”
“這是祖父留的,說是讓咱們不忘本。不過二嬸也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吶,倘或得不到功名,這書就是一攤爛紙。便是祖父故去之后,這些書就沒人來瞧了,都積了不少灰,二嬸也沒差人來掃掃……”
耳邊“咣啷”一聲,扇門上的銅鎖被打開,連著的銅鏈子“嘩啦嘩啦”地掉了地。紈娘拿腳踢開了些,便往外頭叫喚:“進來吧。”
等這抬床的婆子便齊頭進來,大步攥著地面發出一陣陣“吱嘎吱嘎”的聲響。
紈娘熟門熟路地將人都領進去,回頭對丁姀交代道:“八妹在外頭瞧瞧吧,里頭可臟著亂著呢……”
丁姀哪有這么不識趣的。那庫房重地,紈娘能帶她走到這一處也算是待她另當別論的了,自然不會再去覬覦里頭有些什么。便點點頭:“我在外頭看看書,大嫂你去吧……”
也沒聽到紈娘回答了什么,那一行人便一下關死了庫門,將她獨留了在外。
丁姀提起口氣,邁步慢慢游移在書架之間。這屋子其實還算不小,與自己住的那屋差不多方寸。可因這些書架林立,高入屋梁之間,像矗立著的一株株大樹一般,將整個屋子都蓋在一片黑壓壓里。再看地面微微泛著茸茸的紅光,就陡然間萌生了一股血腥彌漫的錯覺。
她慢慢踱在書架與書架的當口,曾挑了幾本,拍開塵封的灰塵瞧過幾眼,那字卻有許多不大認識的,因是朝代比較早的時候所用的文字,她只能依形推斷。有些還竟是些先人手稿,當世所存極為稀少,可謂價值豐厚。如此想來,祖父集藏的這些書籍,才是這整座丁家庫房的重寶。可惜……書太多,二太太又難耐心一一查看,便棄之不用了。幾位哥哥讀的書都是書院里買來的新書,卻不想原來自己家中還有這些老舊陳古的珍品。
丁姀驀然想起掩月庵的藏經閣來。去年冬日最后一場掃塵,驟然離開,也來不及與眾位師傅們道個別。一如她來時,似一片塵埃入佛土,走時又似一團云霧落凡間。回到丁家又像是一頭走投無路的迷途羔羊一般,撞開了一家寧靜,掀起層層浪花,成為了宛若眾矢之的的那一點紅心。如今,拂開這書上被覆已久的塵土,是否也像是一個不懂事的入侵者,擾亂它們的寧靜?
銅鎖重新合扣的聲響“啪嗒”一聲驀然間在腦海里回蕩。半晌,她才明白紈娘她們出來了。于是急急將書都放回去,到那扇門前去找她們。從書架間瞧見那幾個膀大腰粗的婆子抬著一張大床,哼哧哼哧從中間那條寬道上往外出去了。紈娘輕輕道:“小心些,別碰壞了上頭的漆……”
丁姀循聲過去,一把抓住紈娘的手腕:“大嫂”聲音有些沙啞,黑漆漆的眼睛里盡藏著些委屈似地。
紈娘一愣:“怎么了八妹?”一瞧那眼神,心就被揪起了一塊來,忙道,“八妹怎生這般?”心驚,這丁姀模樣比不上丁妙,可這一眼卻比那病西子般地丁妙更惹人心疼起來。量是她身為女子,也有一股同心同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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