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建昌八年,南陳啟嘉六年,七月十五,鬼出關的日子。
在北魏與南陳東南部的交界處,有一個叫做涿水關的邊境城市,半城環水,南面依山,在軍事上屬于易守難攻的重鎮要塞。
此時在涿水關北城門外,繞城而過的涿水河上,戰船鋪天蓋河,船上兵甲林立,將士們手中制式統一的砍刀長矛在陽光下泛出一片刺目的光芒。
涿水河北,數萬將士守在河岸上,只需那河上的戰船掉頭駛回來,便可以將他們一批一批運到河對面去。而在這戰陣的正中位置,架著六門威武的火炮,炮口正對準河南岸的那座城門。
涿水河南,從岸邊到城下的四五十丈寬城外棧道上,尸橫遍地,血水順著地勢流入涿水河中,半條河上漂浮著血沫子,紅浪翻涌。而那堵依水而建的城墻上,已經被岸北那六門火炮轟出一個缺口來,上百名弓箭手死守在那個缺口處,搭弓上箭,真正是箭拔駑張。
城頭,南陳那玄色紅牙邊的戰旗之上,大大的“陳”字在風中飄搖著。而在城頭面對正北的位置上,一面大大的龍旗之下,一群將領簇擁著一位身披金甲的年輕男子,正在緊張地瞭望著城下的戰場。
那位金甲男子便是南陳啟嘉皇帝賁允炎。此時他一腳踩在城墻的垛口上,蹙起劍眉,星目含怒,高挺的鼻梁之下,薄薄的嘴唇繃成了一條直線,千軍萬馬之間,他只將目光盯住下方涿水河上的一艘巨型戰船。
那戰船長約二十丈,寬約五丈,有四層船樓,船頭置一個巨大的銅鑄龍頭,船尾則是羽鱗分明的銅鑄龍尾,如一條巨龍游弋在涿水河之上,昭示著這艘巨型樓船所有者的身份。
在這艘巨龍型戰船的周圍,有十幾艘艨艟斗艦護航,船上六百名重盔鐵甲的將士神情肅穆,警惕地關注著戰場上的動靜,全神貫注地保護著颯然挺立在船頭的一位男子。
這位男子年近而立,手撫龍頭,未著鎧甲,只穿一身銀緞繡金夔龍的緊身戰袍,長身玉立于船頭龍首的一側,手握腰際定光劍的劍鞘,目綻精光,神態安閑,身處于血雨腥風的戰場之上,卻如同在自家后花園閑庭信步。
此人便是北魏建昌皇帝行曄,這一次他御駕親征,以救人為名,實則為一探南陳以及三國聯盟的虛實。
原來繆鳳舞從棲鳳閣中消失后,虹驪珠真正是急出一腦門子汗。她就怕行曄突然在某一天想起繆鳳舞來,卻發現這個人沒有了,扣她一個欺君之罪。
不得已,她求助于老相好奉國公趙崧,趙國丈也曉得欺君事大,撒出人馬幫她找人。
虹驪珠最先鎖定的目標,是那晚第一個喊價的紫衫客。因為那人在繆鳳舞一夜登臺,再無蹤跡之后,幾次到虹風舞館來鬧事,要出天價為繆鳳舞贖身。
通過一些老主顧的關系,虹驪珠打聽到那人是在南部岐州靠販私鹽發的家,之所以為人如此囂張,據說是因為他與漕幫有牽涉。
虹驪珠一聽到漕幫二字,越發地斷定就是這個人劫走了繆鳳舞。她將消息透給趙崧的屬下,那些人便出了京城,一路向南追趕,一路打聽繆鳳舞的下落。
一個嬌貴的美人兒,身上有令人熏醉的異香。
各處的飯莊茶肆客棧打聽下來,很快就有了收獲。
有好幾家的客棧掌柜都說,前幾日有一位公子和兩個奇形怪狀的江湖妖人,押著一位俊俏的小姐住店,那位小姐身上就有異香,說起話來鶯聲燕語,還打聽有沒有上好的玉美人。
虹驪珠得到這個消息,當即斷定那就是繆鳳舞。先不說那身上的異香,單單對玉美人的品質那種執著的要求,就是繆鳳舞特有的心性。
只是紫衫客變成了一位公子,讓虹驪珠著實費了一些腦筋。直到他們追蹤到了陳國的逕州,追到了衛淳的那座小別院里,虹驪珠才猛然想起來,繆鳳舞出道前,是有這么一位年輕人,自稱南陳尚書令衛輔青家里的公子,要給繆鳳舞贖身。
她回想一下當日的情形,覺得那位衛公子也不是什么剛猛勇敢的人,甚至有些懦弱的樣子。
老鼠也有大著膽子爬上燈臺偷油的時候,端看那油香是不香。
在逕州的一番查訪,最后的真相就是,繆鳳舞在那座小別院只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送進了南陳的皇宮之中。
虹驪珠本來還想著漕幫也好,陳國的尚書令也罷,都大不過行曄去。只要找到了人,她就敢將人搶回昂州去。卻不曾想人已經進了陳國的皇宮之中。
她再有仗持,也知道潛入一國的內宮,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好在人已經有了下落,她也算是有交待了。
于是他們回到昂州,虹驪珠親自入宮,找到茂春,將此事前前后后告訴了茂春。
茂春并不以為意。行曄經常隨性而發,做一些出人意表的事情。比如那日微服出宮,去虹風舞館聽琴賞舞。比如他一時為繆鳳舞心動,下旨禁她登臺見客。
但他終歸還是一個有著雄心霸氣的帝王,社稷江山才是他永恒追求的重心,那些微末小事,他經常是隨做隨忘。
就比如前一陣子,一位蒔花局的宮女突然報上喜訊,稱自己身懷龍種。行曄皺著眉頭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自己什么時候臨幸了她。
最后還是彤史查了記檔,才證明那確實是他兩個月前的一個雨夜里,避雨時巧遇這位宮女,臨時起意幸了她。
因此繆鳳舞這件事,行曄回宮之后再沒說起,茂春就知道那又是皇上一樁隨性之舉。
南方水災,北方干旱,戎狄擾邊,三國鐵桶聯盟難破解…
行曄每天案頭國事一大堆,茂春自然不會提醒他去憶起一個一面之緣的小舞娘。
本來繆鳳舞被人搶走,是京畿衙門該管的事。可是人被送進了陳國的皇宮,茂春就在心里掂量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趁著行曄批完了折子,喝茶歇息的時候,將這件事奏了上去。
行曄初聞此事,也是非常氣惱,拍案斥罵南陳刁民,竟膽敢在魏國天子腳下偷劫人口,聲言明日朝上,要禮部派人去逕州討人。
茂春唯唯地應著,正欲伺候他擺駕回寢宮,突然行曄像是想到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呼喝著要茂春去宣文武重臣入宮來見他,自己則從筆架上拿起一支狼豪,鋪開一卷黃絹,運腕潑墨。
等到臣工們于深夜之中倉促入宮,趕到御書房中來,行曄將那剛剛寫就的文章傳給他們看---是一篇討伐檄文,言明他要御駕親戰,征討南陳。理由是:南陳細作潛入魏京,刺探政情,劫掠人口。
君臣多年,那些臣工們非常了解行曄的心意。
當年先帝中意威定王行曜繼承大統,曾幾次召臣僚商議廢太子另立一事。不久后,先帝突然駕崩,他在倉促之間登基,在朝上民間引起好多的猜疑。
這件事是梗在行曄喉嚨中的一根刺。
那威定王行曜十歲便入軍營歷練,能征善戰,為先帝立下赫赫戰功,方討得先帝的歡心。行曄登基后,為正聲名,揚王威,真正是勤兵喜武,放言魏國在他這一朝,必會收服異邦,統一天下。
可是三國聯盟就如同一個鐵桶陣,魏國幾年來頻頻試探,果然是一動皆動,同進同退,著實令行曄頭痛。而這三國之中,南陳的實力悄然滋長,愈見壯大,一直是行曄心頭之患。他一直伺機刺探虛實,可是賁允炎行事如泥鰍一般滑手,屢次興兵,屢次被他化解。
這一次,衛國尚書令的公子在昂州劫人,鐵打事實!這么的好借口!
君臣商議之下,一致贊同揮師伐陳,再試陳國的底細與三國聯盟的堅實程度。
一番籌備之下,三日之后,行曄親率京軍五萬,以及地方征調的五萬人馬,十萬大軍浩蕩南去,直殺向南陳與北魏臨界的邊城崇州。
等到賁允炎接到戰報,率軍趕來的時候,崇州已經失陷!
陳軍日夜兼程,趕到了邊境的第二道防線---涿水關。
本來涿水關有天險以為屏障,易守難攻。賁允炎也調集了大批兵馬,準備在此截住魏軍,將他們打回老家去。
可是出乎賁允炎和所有南陳將領的意料,行曄這次出征,帶出了他耗費巨資打造起來的火器營。而北魏的這一支火器營,賁允炎只是聽說過,卻從來也沒機會見識過。
就是這一支火器營,竟有他們想像不到的威力。他們一直以為是牢不可破的天險涿水河,只是被那幾門火炮射出的炮彈劃出幾道紅亮的水光,卻根本擋不住那些炮彈越河越空而來,落在涿水關的城墻上。
陳軍只抵住了魏軍的第一天攻擊。
第二天,等魏軍再殺過來,在火炮的掩護下,順利渡河而過,在城下與陳軍殺得昏天黑地。而涿水關的城墻,在強大火炮的攻擊下,已經出現了好幾處缺口。
戰場上局勢分明,涿水關的城墻已經千瘡百孔,北魏的大軍陣型齊整,虎視著那正在燃著火苗的城門。而南陳的軍隊則丟盔棄甲,退守城內。
此時只需要行曄發出一聲號令,北魏大炮再度開火,涿水關的城墻便會土崩瓦解,那些彎弓搭箭守住缺口的南陳將士,大概只需要對岸的兩發炮彈,便可以解決掉。
賁允炎緊緊地攥著腰間劍柄,看著行曄一副志在必得、胸有成竹的自在神態,眼睛都要噴出火來。他身后的一眾臣屬個個面色惶急,眼巴巴地看著他,欲言又不敢的樣子。
終于,六十多歲的老臣趙平昌決然地步出行列,站在了賁允炎的背后,撩袍跪下:“皇上,老臣斗膽進一言。眼下戰局已經明朗,皇上還是不要再一意孤行,若是為了一個女人,毀了先帝和皇上兩代英主嘔心瀝血積蓄的國力,皇上的一世英名恐難保全…”
另一位年輕的大臣隨即跪在那老臣的身后,伏身叩首:“皇上!趙閣老所言極是,那女人…剛到咱們南陳國境,國師大人觀天象,便發現皇上的命宮之中地劫星動。此女一身妖氣…”
“住口!”賁允炎火氣上沖,憤然轉身,一身的金甲便發出“嘩啦”一聲脆響,嚇得跪在地上的兩位臣屬一縮脖子,其余的人都低下了頭。
賁允炎怒沖沖地來到城墻的另一邊,低頭向城下看去。那里有一輛戰車,戰車上押著一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