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顯麟臨出征前的那次探望,給繆鳳舞沮喪的宮廷生活帶來了一線希望。
她的傷漸漸地好了。她經常從床上挪下來,蹭到了門口,扶著門框往西邊看去。
西邊是一堵高高的宮墻,出了這道宮墻,便是皇城的外城了。在繆鳳舞的眼里,那宮墻以外的天空,看起來是那么藍。
她經常望著那飄在宮墻之外的云朵出神,想像是在那朵云下,也許就生活著她在虹風舞館的那些姐妹,她們嬉笑怒罵,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雖然宋顯麟說虹風舞館不是個好去處,可是她想不出如果自己真出了宮,還能去哪里……或許可以回到家鄉,就是不知道家鄉的人還能不能認得她這個繆歧山家的小姑娘。
在這偌大的北魏皇宮之中供役的宮人宦人,據明確的記載是九千六百五十二人。在這個龐大的群體中,每日都有那么二三十人因患病被送進安樂堂,也會有那么十來個人因為熬不過而殞命在這里。
所以,當繆鳳舞扶著門框站在門口的時候,就會有安樂堂的太監抬著一副修補得不成樣子的擔架,上面是一塊灰蒙蒙的麻布,麻布下面就蓋覆著一個逝去的生命。
起初繆鳳舞還很害怕,總覺得那灰麻木下面的人會突然坐起來,像詐尸那樣。
漸漸地,她就習慣了這種抬進抬出的景象---人命在這里是最不重要的一樣東西,死在這里的人,不會有人為他掉一滴眼淚。
“這又是誰呀?”
“浣衣司的一個孩子,進來三天,咳了三天血,去了倒是干凈了。”
每當繆鳳舞聽到這樣的對話,她就會高高地仰起臉來看宮墻外的天空,那一朵一朵的白云之下,一定會有一戶一戶尋常百姓之家,白日里為生計操勞忙碌,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相公抽著水煙,娘子做著針線,旁邊還有兩個調皮小兒打鬧嬉戲。
于是她數著日子,盼望著宋顯麟早日立功回京,救她出宮去。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十幾天,繆鳳舞在安樂堂眼看就呆足一個月了。她腿上的結痂已經脫落地七七八八了,傷處開始滋長新肉,癢得她每日里抓心撓肺,總想伸手去狠狠地搓幾下。
這一天,她正趴在窗臺上,兩條腿在下面交錯著輕抖,緩解那刺撓人心的癢感。
就在她呲牙咧嘴,嘶嘶地吸著涼氣的時候,幾個人從安樂堂門口那邊急匆匆地走過來,直奔她的這間小破屋。她轉頭一看,當頭是林大海,他身后跟著苗若蓉,后面還有柳花纖和陌生的男人。
自從她被丟進安樂堂來,她最慶幸的一件事,就是不用擔心會遇上林大海。如今他板著一張臉,顫著一身的肥肉,來勢洶洶的樣子,繆鳳舞不由地心中一緊。
幾個人走近了,繆鳳舞先看柳花纖,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才略松了一口氣。
林大海當先進屋,看見繆鳳舞之后,露出一臉虛偽的笑容來:“鳳舞姑娘的傷可好些了,這些日子事忙,也沒騰出空功夫來看你。”
繆鳳舞有些日子沒見他這幅惡心的嘴臉,一時有些不適應,胃里翻騰了一下。不過她還是轉過身來,輕聲答道:“鳳舞身微命賤,不敢勞駕林都監。”
“鳳舞可別這么說,我昨兒還跟柳韶舞打聽你來著,原本就想著今天來看一看你的。”這樣說話的,竟然是苗若蓉,簡直讓繆鳳舞萬分稀奇。
“謝謝教習關心。”繆鳳舞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不解地看向柳花纖。
“你不用看柳韶舞了,我們到這里來,當然是有好事找你。”苗若蓉得了林大海的暗示,上前拉起繆鳳舞的手,親熱地說道,“剛剛廣樂司接到皇上的旨意,要鳳舞姑娘明日前往文皇殿,與扶余國的一位舞者斗舞。”
繆鳳舞聽得一臉茫然,輕鎖著眉頭看著苗若蓉。
苗若蓉只好詳細解釋道:“前幾日,有扶余小國的使者乘船從東海而來,進宮朝見圣上。扶余一向與我中土諸國沒有來往,此番來魏國,展示出交好的意愿。那使者給圣上帶來了好多的扶余貢品,其中有一位扶余舞者,會跳一種扶余舞蹈,用腳尖著地,能夠旋身飛轉八圈,穩住后還能繼續舞蹈,身姿如燕。據說在場之人觀后,無不稱奇。”
“不過那位扶余使者的口氣卻大了些,稱他們扶余的這位舞者天下無雙。咱們大魏人杰地靈、物華天寶,都不敢稱天下無雙,扶余小國,竟也敢如此張狂。圣上當即答他,舞是跳得不錯,無雙就過了些,他就知道大魏國有一位舞者,舞技高超,無人能敵。”
“那扶余的使者當即便提議,既然魏國有如此高人,不如擺下擂臺,讓兩位較量一番,如果魏國的舞者確實強過扶余的舞者,扶余國甘愿稱臣納貢……”
繆鳳舞終于聽明白了!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感慨萬千。
當她在寒僻的廣樂司里思念著他的時候,他不能想起她來;當她為爭取一個見他的機會受盡委屈的時候,他也想不起她來;而當她為偷偷看他一眼,誤闖瑤華宮受責打的時候,他更不知道在哪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里飲酒言歡。
如今,她腿傷未愈,他倒想起她來了。只因為她舞技高超,可以與扶余的舞者一斗,以撐起大魏國物華天寶的臉面。
繆鳳舞心中一酸,眼淚就要往上涌。她吸一口氣,忍了回去,對眼巴巴地看著她的林大海和苗若蓉說道:“鳳舞受淑妃娘娘責罰,腿已傷殘,這件事整個廣樂司的人都知道。麻煩林都監和苗教習回稟圣上,即便鳳舞拼上一條命去,可是受腿傷所累,實難全力發揮,到時候如若敗給了那位扶余舞者,有辱大魏國聲,鳳舞便罪不可恕了。”
“哎喲!”林大海急得一拍手,就沖了過來,“這可是圣旨,你不去才是罪不可恕呢!圣上已經在扶余使者面前答應斗舞一事,到時候沒人登臺,圣上的臉面沒了,我們的命也就都保不住了!”
繆鳳舞當然明白這些人的心思。她有腿傷是廣樂司人人知道的一件事,這種情形下接受斗舞的挑戰,敗多勝少。可是如果她去了,敗下陣來,那是她一個人的罪過。如果人影都不見,皇上追究下來,就會連累林大海和苗若蓉一并有罪。
對于她來說,去了,沒有勝算,敗給扶余人,有辱國威,是有罪;不去,抗旨不遵,也是有罪。總之這一遭,她是進退兩難的。
于是她干脆一轉身趴回窗臺上:“鳳舞心有余而力不足,還請林都監回明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