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實的小院和外面那進院落一樣,簡簡單單靠著山壁的一間屋子,中間一條小路青磚鋪地,通向房門,兩旁都是草叢,看去似乎并沒有人認真打理,許多地方已經生了野草。
與外面禪室不同的是,這間屋子的房門上,還掛著一塊頗為厚重的黑色布簾,而除了這個門戶,屋子上似乎并沒有多開其他窗戶之類的出口。
鬼厲望著這間平凡而普通的小屋,喉嚨中一陣干渴,雙手卻是不由自主的握緊了。他向普泓上人望去,卻只見普泓上人的臉上,竟也是十分復雜的神情,似惋惜,似痛苦,一言難盡,而他也一樣的,正望著那間小小門戶怔怔出神。
一時間,竟無人說話,一片寂靜中,只有身旁野草叢中,不知名處,傳來低低的蟲鳴聲,不知道在叫喚著什么。
良久,普泓上人輕輕嘆息一聲,道:‘我們進去吧!’
鬼厲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低聲道:‘好。’
普泓上人緩緩走上前去,伸手拉開了布簾,吱呀一聲,推開了房門。
幽幽聲響,來自門戶上的轉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時日沒有人推開這扇門了,沉重而凄涼。
一股寒氣,陡然從屋內沖了出來,盡管鬼厲還站在門外,但被這股寒氣一沖,以他這等修行,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小小屋子當中,竟仿佛是天下至寒之地一般。
鬼厲皺了皺眉,有些猶豫,便在這個時候,普泓上人的聲音從布簾后頭傳了出來,道:‘小施主,進來吧!’
鬼厲深吸一口氣,一甩頭,伸開布簾,大踏步走了進去。
布簾緩緩落下了,房門再一次發出吱呀的凄涼聲音,輕輕合上。
小小院子里,又一次恢復了平靜,法相的身影從前方慢慢地走了過來,望著那間平實無華的小屋,口中輕輕念佛,卻是彎腰拜了一拜,臉上的神情肅穆而莊重。
布簾放下,木門合上,因為沒有窗戶,屋子里登時一片黑暗。
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似乎無數冰冷鋼針,要刺入肌膚一樣。鬼厲大病初愈,一時又打了幾個冷戰,不過他畢竟不是凡人,體內真法幾個運行調息,便慢慢適應了過來。寒意雖然無法入體,但那股刺骨冰冷,依然極不好受。
這須彌山上的小屋,竟似比極北冰原苦寒之地更為寒冷。
鬼厲心中驚愕,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只聽見身前普泓上人口中低低嘆息一聲,道:‘師弟,我們來看你了,這個人,你想見很久了罷!’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異樣的情懷,房間內的寒意突然竟是又冷了幾分,幾乎可以將人的血液都凍做冰了。
然后,一縷微光,白色中帶著微微銀光,緩緩從普泓上人與鬼厲的前方,小屋盡頭處,亮了起來。
那光芒輕盈而如雪,先是一縷綻放,隨后在光線邊緣處又慢慢亮起另一道銀白微光,卻又與之靠近,融為一體,接著一道一道的微光先后亮起,逐漸看出,是個一尺見方左右的圓盤形狀。
那光芒柔和,純白如雪,光線升不過一尺來高,盡頭處似乎化作點點雪花,又似白色螢火,輕輕舞動,緩緩落下,幾如夢幻。
隨后,那縷縷光線,緩緩融合,漸漸明亮,鬼厲與普泓上人只聽見這屋中突起一聲輕嘯,清音悅耳,那白光大盛,瞬間散發光輝,照亮了整間屋子。
那一個瞬間,普泓上人低首頌念佛號,而鬼厲,卻在頃刻間,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凍住了,再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甚至于,他連自己的心跳也感覺不到了,似乎在瞬間也停頓了下來。
他只是如一根僵硬的冰柱般站在那里,呆呆地望著那光芒深處,腦海中再也沒有一絲的其他想法,只回蕩著兩個字──
普智!
幽光如雪,燦爛流轉,從一個純白如玉的圓盤上散發出來,同時冒著森森寒意。而在那一尺見方的圓盤之上,赫然竟盤坐著一個人,正是改變了當年張小凡一生命運,讓如今的鬼厲刻骨銘心的人──普智。
遠遠看去,普智面容栩栩如生,雖然肌膚看去蒼白無比,并無一絲一毫的生氣,但仔細觀察,竟沒有任何干枯跡象。甚至于,他依然是當年那個張小凡記憶中慈悲祥和的老和尚,竟沒有絲毫的改變,只是在神色之間,更多了一絲隱隱的痛苦之色。
除了身體。
普智的身體不知怎么,竟是比原來整個縮小了一倍之多,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盤坐在那個純白寒玉盤上,想來這屋子之中寒氣襲人,卻又并未看見有堆放冰塊,多半原因也就在這件異寶上了。而想當然的,普智遺體竟然能保持這么久,多半也是靠這異寶之功。
只是,鬼厲腦海之中卻再也想不了這么許多,那個端坐在玉盤之上慈悲祥和的僧人,卻分明是深深鏤刻在心底,十數年來,竟沒有絲毫遺忘。
是恨么?
是恩么?
他腦海中時而空空蕩蕩,時而如狂風暴雨,雷電轟鳴,千般痛楚萬般恩怨,竟一時都泛上心間!
那個慈和的僧人,是救了他命的人,是教他真法待他如子的人,可是也正是這個看似慈悲的僧人,毀了他的一生,讓他日夜痛楚,如墜地府深淵……
恩怨交纏,本以為只在心間,卻不料今時今日,竟再見了他的容顏。
鬼厲心神激蕩之下,有些站立不住,頭暈目眩,身子向旁邊倒去。便在此時,一只溫和帶著暖意的手從旁邊伸來,扶住了他,同時熟悉的一股氣息,正是佛門真法大梵般若,從那個手心傳來,渾厚無比,將鬼厲心頭沖盈激蕩的血氣緩緩平服下來。
‘阿彌陀佛,小施主,你不要太過激動,保重身體要緊。’普泓上人平和的聲音,從旁邊輕輕傳來。
鬼厲如從夢中驚醒,一咬牙,深深呼吸,放開了普泓的手,重新站直了身體,然而,他的眼神,卻從來沒有離開過普智的臉龐。微光中,普智祥和的臉上,那絲痛苦神色,仿佛更是深邃了。
普泓上人在一旁,仔細端詳著鬼厲,在他眼中,這個年輕人此刻痛苦而多變的臉龐在微光中變幻著,此時此刻,鬼厲再也不是那個名動天下的魔教妖人,而只是他眼中一個痛苦的凡人,就像是,多年前那個少年。
他輕聲嘆息,目光沉沉,轉頭向前方普智看去,緩緩走上前,凝視著普智的臉,低聲道:‘師弟,你生前最后遺愿,做師兄的已經幫你做到了,師兄無能,當年救不了你。惡因出惡果,自債需自嘗。這是你當年自己說的,愿你早日放下宿孽,投胎往生。阿彌陀佛!’
他合十對著普智遺體,行了一禮,然后徑直向外走了出去,臨將出門的那一刻,他淡淡道:‘小施主,我想你也是想和普智師弟單獨待一會吧!我在前面禪室之中,你若有事,過來找我即可。’
鬼厲沒有說話,似乎充耳不聞,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個微光中的普智僧人了。
普泓上人嘆息一聲,拉開門掀開門簾,走了出去。屋子之中,一片寂靜。
鬼厲慢慢的,慢慢的移動腳步,一點一點向普智走了過去。
他像是在恐懼什么,有些不知所措,明明他曾經那般的切齒痛恨,可是為了什么,這個時候,他心頭竟是涌出無限傷悲。
那個人,安靜地坐在那里,沒有絲毫的生氣,卻又仿佛一直在等候什么的樣子,甚至在他帶著痛苦之色的臉上,似乎更有一份渴望與期待。
鬼厲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盯著普智,雙手慢慢握緊,指甲都深深陷入肉里,可是最后終究還是松開了。
他像是失去了倚靠,一身無力,就這般,悄無聲息地跌坐在地上,坐在普智的身前,一言不發。
微光閃爍,照耀著普智和他,兩個人的身影!
光陰,在這間屋子里停頓了,時而倒流,時而跳躍,卻終究不改的是兩個怎樣的心靈?
縱然是一顆還在跳動,一顆已經寂靜!
‘咚……咚……咚……咚……’
晨鐘,再一次的敲響,回蕩在須彌山的每一個角落,悠悠揚揚,將人從夢境中喚醒,卻又有種能將人從凡塵俗世里帶走的滋味。
須彌山頂,小天音寺,寂靜禪室之外,響起了敲門聲音。
普泓上人揚眉,隨即微微搖頭,嘆息了一聲,道:‘是法相么,進來吧!’
法相應聲而入,走過來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禮,看他臉上,似乎有一絲擔憂之意,道:‘師父,已經整整過了一日一夜了,張施主他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普泓上人搖了搖頭,道:‘宿世孽緣,一世情仇,哪里是這么容易看的開,放得下的!’
法相合十,低聲道:‘是。’隨即皺眉,向普泓上人道:‘師父,我是擔心小屋之中有“玉冰盤”在,雖然可以護持普智師叔法身不朽,但至寒冰氣,卻對常人大大有害。而且張施主他重傷初愈,又是心神大亂痛楚不堪,萬一要是落下什么……病根,我們如何對得起普智師叔的臨終交代?’
普泓上人淡淡道:‘無妨,我昨日已用大梵般若護住他的心脈,再加上他本身修行,寒氣雖毒,料想已無大礙。’
法相聽了,這才松了口氣,合十道:‘原來如此,弟子也放心了。’
普泓上人點頭,同時向法相看了一眼,道:‘我看你對這位張施主十分關懷,雖然有當日你普智師叔臨終交代,但于你自己,似乎也對他另眼相看吧!’
法相微笑道:‘師父慧眼,的確如此。’
說著,他似回憶起往事,嘆息一聲,道:‘不瞞師父說,自當年與張施主初次見面到如今,已是十年光陰匆匆而過。十年來,弟子佛學道行或有小進,于人生一世卻如嬰兒行路,幾無變化。惟獨這位張施主,觀他這一生,驚濤駭浪,波瀾起伏,大悲大苦,恩怨情仇,佛說諸般苦痛,竟是讓他一一嘗盡了。’
普泓上人微微動容,合十輕念了一句佛號。
法相又道:‘弟子也曾在夜深未眠之時,想到這位張施主,亦曾以身相代,試想這諸般苦痛發生在弟子身上。可惜弟子佛學終究不深,竟是怖然生懼。佛說肉體皮囊,終究不過塵土而已,惟獨這心之一道,重在體悟。每每念及此處,想起張施主一生坎坷,如今竟尚能苦苦支撐,弟子委實敬佩。’
說到此處,法相突然神色一變,卻是向普泓上人跪了下來。
普泓上人一怔,道:‘你這是為何?’
法相低聲道:‘師父在上,弟子修行日淺,于佛法領悟不深,偏偏對張施主這樣人物苦于心魔,委實不忍。愿請恩師施大神通,以我佛無邊法力,渡化點撥于他;以佛門慈悲化他戾氣,使他脫離心魔苦海。這也是大功德之事,上應天心仁慈,下也可告慰過世的普智師叔。師父慈悲!’
說罷,他雙手伏地,連拜了三拜。
普泓上人搖頭嘆息,長嘆道:‘癡兒!癡兒!可知你這般言語,反是動了嗔戒。再說了,非是為師不愿渡化此人,而是他多歷艱難,一生坎坷,時至今日,早已心志堅如磐石,非尋常人可以動搖其心。正所謂佛在人心,眾生皆有佛緣,將來淪入苦海,亦或回頭極樂,全在他心中一念,我等并無法力可以施加于他了。’
法相緩緩站起,低首合十,面上不免有失望之色,但還是低聲道:‘是,弟子明白了。’
普泓沉吟片刻,道:‘你還是到后面小屋里去看看他罷,雖然屋內寒氣應該沒事,但以他現在的身子,一日夜水米不進,總也不是好事。’
法相應了一聲,定了定神,向屋外走去,正拉開門想要出去時候,突見門外竟站著一個人,陽光從那人背后照了進來,那人面孔一片陰影,一時看不清楚面容。
法相吃了一驚,向后退了一步,這才看清竟是鬼厲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這屋外門口,悄無聲息地站著。一日一夜不見,鬼厲看去似乎并沒有什么倦容,但臉色已然變得十分蒼白,一雙眼中滿是血絲,怕是這一夜都未曾合眼。
看到是法相的時候,鬼厲嘴角動了動,慢慢向著法相點了點頭,法相怔了一下,合十還禮。鬼厲隨即慢慢走了進來,站在普泓上人的對面。
普泓上人依然和昨天一樣,盤坐在禪床上,手中持了念珠,不斷轉動著。看見鬼厲欲言又止,他卻也不奇怪,淡淡對法相道:‘給小施主搬張椅子,另外,你也坐下吧!’
法相答應一聲,拖了張椅子過來給鬼厲坐了,自己也坐在一旁。
普泓上人沉默了片刻,道:‘你現在有什么話要問我的,只管問好了。’
鬼厲目光似乎有些游離不定,仿佛他的心境竟然到現在還沒有平服,半晌之后,才聽他低聲道:‘你們天音寺為什么要救我?’
普泓上人合十道:‘凡事有果皆因有因,施主有今日坎坷境遇,多有天音寺普智師弟當年種下的惡果,既如此,天音寺便不能見死不救。’
鬼厲哼了一聲,道:‘你們這么做,也不怕青云門和你們翻臉?’
普泓上人微微一笑,道:‘怕。’
鬼厲聽了他如此直白,倒是吃了一驚,道:‘那你們還……’
普泓上人搖頭道:‘天音寺與青云門世代交好,歷代祖師都有訓斥,不可隨意毀壞。所以我才令他們將一身黑衣包裹,不露痕跡將你搶了回來。’
鬼厲冷笑道:‘青云門中高手如云,萬一你們要是暴露蹤跡呢?’
普泓上人淡淡道:‘我令他們藏匿蹤跡,是為兩派和氣著想,不愿正道兩門橫生齟齬,這才行此下策。但若果然意外,那也沒什么,為救施主你,說不得也只好翻臉了。’
鬼厲盯著普泓上人,沉聲道:‘你們到底為了什么,要這般不顧一切救我?’
普泓上人這一次,卻沉默了下去,鬼厲卻也沒有追問,只是盯著他。
良久之后,普泓上人長嘆一聲,道:‘你想不想知道,當年普智師弟垂死之際,掙扎回到天音寺之后直到過世的那段事情?’
鬼厲身子一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看他眼中痛苦之色,仿佛內心中又是一番驚濤駭浪,最后,他低聲說道:‘想。’
不知怎么,他的聲音有些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