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仙

第七章 孽緣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可是在我腦海里,卻好像還是和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那么的清楚明白,一點都沒有忘記。’

普泓上人的聲音平和而緩慢地飄蕩在屋子之中,開始慢慢述說往事。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陰天,陰沉沉的。那一天,從早上開始,我就覺得有些心緒不寧,卻又說不上到底哪里不對,連我一向做的功課都忍不住為之分心了。這種情況非常少見,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所以那時心情不是很好。’

‘就這么,一直到了傍晚,耳邊聽著暮鼓響起,眼見天色漸漸暗了,我才好了一些。在那個時候,我不過是覺得多半是我修行不夠,一時分心而已。不料就在那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突然間,我聽到了天音寺寺門處傳來一聲尖聲的呼喊。’

說到這里,普泓上人轉過頭,看了看法相。

法相點頭道:‘是,那時正是弟子巡視山門,突然間在寺院門外不遠處看到有個人昏倒在地,弟子連忙過去查看,不想……竟然是普智師叔。’

他嘆了口氣,又道:‘當時普智師叔神志不清,面容極其憔悴,只有臉頰之上卻不知怎么,呈奇怪的通紅面色。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乃是普智師叔為了暫時續命,服下了奇藥“三日必死丸”的緣故。’

鬼厲聽到此處,怔了一下,這藥丸名稱當真是聞所未聞,忍不住問了一句:‘什么三日必死丸?’

普泓上人道:‘這種奇藥并非用于正途,據說乃是昔年魔教之中一個名號叫做“鬼醫”的怪人,異想天開調制出來的。聽說只要服了這種藥丸,縱有再重垂死的傷勢,此藥也能激發本身潛力,讓你多活三日,并在這三日之中,勉強可以保持正常人的體力。只是一旦三日過后,此藥卻又變做了天下間第一等劇毒之物,便是身體完好之人,道行通天修為,也敵不過這奇藥的怪異藥性,必死無疑。所以才取了這種古怪的名稱。’

鬼厲默然無語。

普泓上人接著道:‘當時我們自然并不知道這么許多,只是我接到法相徒兒急報之后,一時真是大驚失色。普智師弟天賦聰慧,道行深厚,在我天音寺中向來都是出眾的人物,竟想不到會變成這般模樣。當時我立刻讓人將他抬了進來,在禪室救治,可是他一直昏迷不醒,體內卻是氣息散亂,非但是中了劇毒,身體也被道行極高的人物擊成重傷,竟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普泓上人說到此處,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余年,但他面上仍然現出黯然慘痛神色,顯然當年這段往事,對他的打擊很大。

‘那個晚上,我竭盡所能救治普智師弟,但是任我用盡靈藥,耗費真元,都不能使普智師弟清醒過來,眼看他氣息越來越弱,我當時心中真是痛楚不堪。難道我這個師弟,竟是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

‘他身體受到如此重創,便是早幾日死了也不意外,只是他強自支撐回天音寺,自然是在臨死之前,有什么話要對我們說,又或是有什么要緊之事,一定要對我們有所交代。’

普泓上人說到這里,長嘆一聲,沉默了下來,似乎在他腦海之中,又浮現出當年那段日子。

過了半晌,法相在一旁低聲咳嗽一聲,輕聲道:‘師父,當年我一直都陪在你和普智師叔身邊,不如接下來的事情,由我來代為敘述吧!’

普泓上人默然點頭,不再言語。

法相咳嗽一聲,接著說了下去:‘當年我一直陪在師父身邊,看著師父與普方師叔等人竭力救治普智師叔,但都是毫無效果,也是心急如焚。普智師叔往日待我是極好的,只恨我道行淺薄,不能為他做些什么。不料,就在我和師父師叔等無計可施的時候,那日深夜,普智師叔竟然是自行醒轉過來了。’

‘啊……’鬼厲一揚眉,口中輕微發出了一聲低低呼喊,隨即他迅速控制住了自己,面色再度冷漠了下來。

法相看了他一眼,繼續道:‘當時正是我值夜守護普智師叔,大驚大喜之下,我立刻將師父和普方師叔叫了過來。雖然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但是我到現在還記得,普智師叔在那個晚上的臉色,一臉死氣頹敗,但只有面頰之上,竟是如欲滴血一般的赤紅,實在是可怖。’

‘見到普智師叔突然好轉過來,師父與我們都十分歡喜,雖然看去普智師叔面色古怪,但一時也顧不了那么許多。當時師父他老人家正想詢問普智師叔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怎么傷到如此地步?不料……不料普智師叔一旦看見師父,他、他……’

法相頓了一下,竟是要定了定神。

這時,房間中一片寂靜,普泓上人閉上雙眼,口中輕輕念頌佛號,手中念珠輕持轉動,鬼厲則是凝神細聽。

法相不知怎么的,面色有些難看,但終于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普智師叔清醒之后,一直比較安靜,不料當師父聞訊趕來之后,他一見到師父,突然之間,他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整個人都抖了起來,竟是騰的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和師父以及普方師叔都是大吃一驚,只見當時普智師叔的面色殷紅如血,一雙眼只緊緊盯住師父他老人家,伸出他一只枯敗干槁的手,指向著師父。師父他立刻快步走了過去,握住普智師叔的手掌,正想問話的時候,普智師叔竟然……’

法相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向普泓上人看了一眼,普泓上人面色不變,依舊是那般閉目合十的樣子。

法相微一沉吟,接著說道:‘普智師叔一旦握住師父的手,突然之間,他像是完全崩潰一般,竟然如同一個孩童,靠在師父身上號啕大哭起來……’

‘什么?’鬼厲聽到這里,竟是一時忘情,愕然站了起來,盯著法相。

在他心目之中,那個普智神僧不管干過什么事情,但留給他的印象,哪里會是一個如此模樣的人?

法相嘆息一聲,道:‘當時我們三人一時也被嚇的呆了,手足無措,都不知普智師叔究竟怎么了,怎會如此失常。可是看普智師叔模樣,竟是一副痛悔之極、痛不欲生的神情,我們又不知如何是好。當時只記得普智師叔痛哭流涕,對著師父道:師兄,師兄,師弟該死,做下了滔天罪孽,縱萬死,也不能償補萬一了!’

鬼厲面上眼角猛的抽搐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任何話語。

法相聲音低沉,緩緩又道:‘當時我心中震駭之情,委實是無以復加,而看師父師叔的模樣,顯然也是如是想法。只是當時情況,普智師叔神態癡狂,幾近瘋癲,我們無可奈何,只得好言相勸,希望他先好好歇息,有事等身上傷好了再說。’

‘可是普智師叔卻堅持不允,并說道他為了回來天音寺見諸人一面,已經服下了三日必死丸,不出一日夜,他必然死去。臨死之前,他有極重要之事告知師父師叔,并有大事托付。若不聽他所言,他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我們聽到此處,都是又驚又急,但在普智師叔面前,我們終究無法,只得任他說來。本來我還以為普智師叔重傷之下,只怕神志不清,誰知他這么一說,竟是說出了如此一個大逆佛心人倫,罪孽無邊的惡事來。’

普泓上人低低嘆息一聲,合十念叨:‘阿彌陀佛!’

法相聽了,亦合十行禮頌佛,然后看向鬼厲,望著他漸漸變得鐵青色的臉龐,接著道:‘普智師叔緊緊拉著師父的手,一面述說,一面是老淚縱橫,我們幾個人在旁邊聽了,卻是越聽越驚,幾至毛骨悚然之境地。普智師叔言道:他為了實現自己佛道參悟一體的希望,在數日之前再度上了青云山拜見青云門掌教道玄真人,表明自己看法,可惜被道玄真人相拒。失望之下,他信步下山,來到了青云山下一個小村子之中,那個小村子名字叫做“草廟村”……’

‘啪!’一聲悶響,幾乎同那‘草廟村’三字同時響起,卻是鬼厲手扶桌子,心神激蕩之下,硬生生將桌子一角給擰了下來,捏做粉末,從他手掌間細細灑了下來。

法相向那個桌子看了一眼,在心中暗自嘆息,但口中仍是繼續說道:‘當日普智師叔走進草廟村,在村子后頭一間破敗小廟之中暫時歇息,無意中看到一群少年打鬧玩耍,只是其中有兩個少年吵鬧之后,少年心性不能放開,差點做出喪命的憾事,幸好普智師叔及時出手,算是救了其中一個少年。’

鬼厲面上的神情再度變幻,拳頭緊緊的握住,一雙眼睛中,卻是明顯的出現了痛苦之色。

‘普智師叔本來也并未將這件小事放在心頭上,只是當時的天色慘淡,似有風雨將臨,便打算在那間破廟中休息一夜再走。不料就在那天晚上,便出了事……’

鬼厲的頭,深深埋了下去,再不讓其他人,看到他的臉色。

回憶如刀,像是深深砍在了他的心間,血如泉涌,不可抑止!

法相的聲音緩緩回蕩著,‘是夜,普智師叔突然從禪定中驚醒,發覺竟有一個黑衣妖人潛入草廟村中,意圖掠走一個資質極好的少年。普智師叔自不能坐視不理,便出手將那少年救下,但事情詭異,不曾想那黑衣妖人惡毒狡猾,竟是以這少年作為幌子,其目的反是普智師叔。’

‘那黑衣妖人在那少年身上暗伏天下劇毒“七尾蜈蚣”,一舉毒傷普智師叔,隨即趁普智師叔心神大亂,又以魔教妖法重創普智師叔。也就是到那個時候,普智師叔才明白,原來這個黑衣妖人種種毒辣手段,是為了普智師叔身上封印的那枚大兇之物“噬血珠”。’

鬼厲的肩頭動了動,卻沒有抬起頭來,衣袖之間,隱隱傳來噬血珠上熟悉的冰涼氣息……

千般滋味,萬種情仇,一起涌上心頭的時候,你,又是怎樣的感觸?

他默然,無言,只是全身繃緊,不由自主的,輕輕發抖……

‘雖然那妖人手段陰險狠毒,但普智師叔畢竟道行極深,雖是重傷之身,他老人家依然用佛家之大神通,與那妖人力拼之下兩敗俱傷,雖然自身重傷垂死,卻仍然成功將那妖人暫時驚走。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普智師叔卻愕然發現,那人竟然懂得青云門道家真法異術,顯然與青云門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在普智師叔與那妖人斗法之時,不知道是因為什么緣故,白天里他救了性命的那個少年,也悄悄來到了破廟之中,幾番激斗之下,那孩子受了波及,昏了過去。斗法之后,普智師叔將那黑衣妖人驚走,但他也已經油盡燈枯,重傷垂死,不得已吞服下了昔年偶然得到的一枚“三日必死丸”續命。’

‘他老人家一來自知必死,心神已亂,再不能平靜處事,二來又憂慮那妖人日后必定要折返回來殺人滅口,他雖然并不懼怕,但這草廟村里眾多村民,卻只怕難保不被那窮兇極惡的妖人屠戮殆盡,如此豈非他犯了滔天罪孽。他本有心向青云山求救,但那個妖人卻分明與青云山有極深淵源,萬一山上之后一個好歹,自己喪命不怕,豈非又誤了眾多性命。’

法相面色凄涼,似乎也為當年普智所處之絕境而傷懷。

‘普智師叔在多年之前,曾在天下游歷,于西方大沼澤無意中收服了天下至兇異物“噬血珠”,他老人家稟著上天仁慈之心,以佛門神通大法將此兇物鎮壓,日夜攜帶在身上,以免其禍害世人。只是這噬血珠的兇戾之氣實乃天生,雖然佛法護體,還是悄悄侵蝕了普智師叔的神志。只是平常有佛法護持,看不出來而已。’

‘當日,普智師叔面臨絕境,自身必死而身旁有連累之人,而他一生佛道參悟的宏愿更是看來要化為泡影,不由得心神激蕩而大慟,不料,就在那看似絕境之中,他老人家竟……竟是異想天開一般,想到了另外一條異路,來實現他的宏愿。’

鬼厲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了。

法相停頓了一下,慢慢道:‘普智師叔竟然想到私下傳授一個少年天音寺佛門無上真法大梵般若,然后讓這個少年想辦法拜入青云,如此一來,即可實現他一生宏愿。當時他對佛道參悟之事耿耿于懷,一念及此,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再也不肯放棄。隨后他權衡之下,便選擇了那位被他救了性命的少年,傳了他大梵般若的真法口訣,同時對他交代了不可對外人泄密,將他一生心愿,都放在了那少年身上。’

‘嘿,嘿嘿……嘿嘿嘿嘿……’鬼厲極度壓抑的笑聲,在他低垂的臉上口間流淌出來,帶著幾分凄涼,幾分苦澀,更有幾分哽咽。

也不知道他是嘲笑普智,憤恨不已,又或是怨怒蒼天,自嘆命運?

法相待他笑聲過后,面上浮現出一絲黯然,接著道:‘諸事安排妥當之后,普智師叔施法讓那個少年重新睡去,而此刻因為三日必死丸的效力,他的體力已經漸漸恢復,原本打算就此離去,在三日之中趕回天音寺,交代后事。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青云門收徒甚嚴,而他為了大事保密,所選那位少年又并非千年一逢的那種奇才佳質,細細想來,青云門未必能夠將這個少年收入門下的。’

‘眼見平生最大心愿又要落空,而自己離死不遠,普智師叔心神大亂,加上他重傷之后,佛法修行已然大損,遠不如平日,他體內那股被噬血珠侵蝕的戾氣,便就在此時此刻,發作了出來,終于做出了無可挽回的罪孽。’

‘普智師叔心神動蕩之時,被那股戾氣所襲,頭腦混亂中,一心只知道冥思苦想如何完成自己的心愿。在他胡亂思索中,竟然想到只要那少年成了孤兒,而且是發生了極大的事故,因為在青云山下的緣故,青云門必定不會坐視不理……’

普泓上人面上忽然露出悲傷神色,手中念珠轉動速度陡然加快,口中佛號也頌念不止。

‘于是……’法相的聲音,此時此刻竟有些顫抖起來,‘普智師叔竟然想到了該、該、該如何讓這個孩子成為孤兒,好讓他拜入青云門下。那個時候,他神志已完全散失本性,盡數被噬血珠妖力戾氣所控,終于,他慢慢走入草廟村中,開始……開始殺人;而見到第一處鮮血之后,他已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兇性大發,竟然將草廟村中二百余人,盡數屠戮殆盡,做下了這滔天罪孽!……’

‘夠了,不要再說了!’突然,鬼厲大聲喊了出來,猛的站了起來,在他臉上,已經是淚流滿面。

‘不要再……說……了……’他聲音嘶啞,哽咽不能成聲。

法相默然,緩緩低下了頭。禪床之上,普泓上人睜開了眼睛,慢慢下了床,走到鬼厲身邊,伸出手輕輕撫慰鬼厲肩膀,低聲道:‘孩子,你想哭想罵,盡管哭罵出來吧!不過當日之事,你終究還是要聽完的。’

鬼厲泣不成聲。

普泓上人低聲道:‘等到普智師弟他回復神志,大錯已然鑄成,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他整個人如五雷轟頂,完全傻了。一世功德修行,盡付流水不說,害了這許多無辜之人,如此滔天罪孽,幾乎令他撕心裂肺。就在那渾渾噩噩之中,他神志不清地趕回了天音寺,見到了我,所為并非其他,卻是向我說明一切,言明他所犯罪孽。痛悔之余,懇求我看在百年師兄弟一場的分上,為挽回他罪孽萬分之一,日后不管怎樣,只要你有困境,必定要盡力救助。’

鬼厲竭力抑止自己的感情,但無可奈何,數十年從未哭過,仿佛一直堅強如鐵的男子,此刻已化作淚人。但見他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深深陷了進去,嘴角更緩緩流出一絲鮮血,竟是心神過于激蕩之下,咬破了嘴角所致。

普泓上人面色悵然,道:‘普智師弟他交代了這最后的后事,毒性發作,終于是圓寂了。在他臨死彌留之際,交代說他的遺骸不要火化掩埋,就用玉冰盤鎮護住,留這殘軀,希望日后那個叫做張小凡的少年萬一得知真相,便請他來到此處,任憑他處置這罪孽無盡之軀。鞭苔唾罵亦可,挫骨揚灰亦可,天音寺一眾僧人,皆不可干預,以償還他罪孽千萬之一。’

鬼厲猛然抬頭,普泓上人直視他的雙眼,面色凝重而肅穆,緩緩道:‘我所說的,你明白了吧!當日師弟遺愿,我已替他完成了。如今如何處置,便隨你的意思就是。后院那間小屋之中,你意欲如何,只管過去了。’

鬼厲牙關緊咬,目光深深,盯著普泓上人。不知怎么,普泓上人竟不愿與他對望,慢慢移開了目光。

鬼厲喘息聲音越來越大,胸口起伏,面上神情更是瞬息萬變,忽地,他似下了什么決心,霍地轉身,大步走了出去,聽他腳步聲音,赫然是向最后那間小屋走了過去。

法相面色大變,驚道:‘師父!’

普泓上人緩緩搖頭,面上有說不出的沉痛之意,低聲道:‘隨他去吧!那也是你普智師叔最后遺愿。世事多苦,又有幾人能看的開呢?阿彌陀佛……’

他輕輕合十,默默頌念,房間之中,瞬間寂靜下來。

靜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