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寶然跟老人面對面,愣愣地互相打量。
說“互相”,只是江寶然的猜測。老人面部干癟黢黑,溝壑密布,勉強可辨認出一雙眼皮耷拉著。室內昏暗,實在分不清老人家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同她一樣在研究對面的人。老人很安靜,安靜得如同這間堆得滿坑滿谷的低矮小屋中的一件擺設。老人身上的衣服,也如同那些亂七八糟破爛陳舊的雜物一樣,分不出式樣,辨不出顏色,和他整個人一起,散發出被遺忘,久不見光的氣息。
媽媽收拾好床鋪過來,見兩人對著發呆,在寶然腦袋上輕拍一下:“愣著干什么?還不叫人?”
江寶然被拍醒,連忙喊:“爺爺!”
“錯啦!叫大爺!”山東大叔端了碗菜湯過來放在老人面前的小桌上,又拿雙筷子扎起一只灰褐色的粗面饅頭遞到老人唯一完好的右手里,頗為自豪地對他說:“老哥,這是江家老弟和他媳婦,這是他家小女兒,也是我剛認下的干閨女!才一歲多點兒,怎么樣?”
老人慢慢點頭,咧嘴微微地笑了,滿臉的皺紋更密更深:“好!好!很乖的女娃兒!”
他的聲音出人意料的年輕醇厚,跟他那蒼老晦暗的外貌完全不搭,聽上去也就四五十歲的樣子。
既然都已被人夸很乖了,江寶然也就從善如流,老老實實再補上一聲兒:“大爺!”
老人臉上的笑紋更深,抬手在寶然胖乎乎的小臉上碰了碰。他右手里正拿著饅頭,碰到寶然才發覺自己用了左手。怔了怔,擔心地查看寶然,發現她居然沒什么特別的反應,依舊撲閃著一對大眼睛,好奇地在打量自己,不由點頭贊:“好孩子!”
山東大叔在一旁看得仔細,更加得意:“那可是!人家江老弟那可是知識分子,養出的女兒來就是和別人不一樣,老弟我這眼光還不錯吧!”
聽他腆著臉自夸,一屋子人都笑。
飯后媽媽帶著寶然早早躺下。
幾個男人吃飽喝足緩過了乏勁兒卻睡不著了,也不點燈,往未熄的爐子里壓兩塊兒煤,埋了幾只土豆。寶然爸又從行李包中摸出一把花生米來,酒不大夠了,摻了些涼開水,就著明明滅滅的炭火,幾個人嘮著嗑,居然也喝得津津有味。
幾口水酒下去,老趙頭漸漸來了興致,不再沉默,同山東大叔兩個一唱一和,拉呱起了陳年往事。
嚴格地說起來老趙頭并不算老,今年五十一,也就比寶然爸大十二歲,在很多男人來說還正當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但他自嘲歷經坎坷,看遍人間冷暖,一顆心已經是七老八十了。
老趙是陜西人,1945年參軍,當時十六歲,年少有志,奔著抗日報國立功受獎出人頭地的理想投了國民革命軍。出生入死跟著部隊奮戰了幾個月,仗著一股子機靈勁兒,熬到了抗戰勝利也沒變炮灰。還沒等到戴著紅花榮歸故里,國共戰爭爆發了,在上峰的命令下調轉槍口對上了曾經并肩抗日的解放軍。
本來想著,當小兵嘛,大字不識一個,跟著長官的號令走就是,可在有一次清點戰場,在對方陣亡的士兵里發現了自小一起玩大的同村大哥后,老趙終于受不了了,偷偷當了逃兵。運氣太背,還沒等摸見家門的影子,又被流竄的土匪給裹挾了去。每日里看著土匪們燒殺擄掠,天性未泯的老趙備受折磨,在一次被國民黨軍圍剿時非常痛快地繳槍投降。因態度良好,也沒什么大的劣跡,被編入了新兵連,還是不準回家,隨部隊一路輾轉直進了新疆。
老趙說:“你們都還年輕不知道,當時新疆那個亂啊!國民軍,民族軍,土匪,還有蘇聯人,英國人,亂哄哄的,嘿!咱是搞不懂!還好沒多久,陶峙岳司令通電起義了,解放軍來了,新疆和平解放了。那時候我就想,這下總可以回家了吧?沒有!我們這一改編,又成了解放軍打土匪去了!唉,你們說我這一輩子,到底算是個什么呢?”
媽媽對這些打打殺殺的沒興趣,再加上顛簸一天的疲勞,早已睡得深沉。
江寶然白天在媽媽懷里睡飽了,這會兒倒是精神得很,黑暗中聽得那叫一個興致盎然。要知道前世里江寶然雖也算是生活刻板規律的半宅女一枚,但那時報紙書刊雜志網絡的,那精神文明可不是一般的豐富多彩。重生的這一年來,僅僅靠偷偷摸摸的幾本“毛選”過日子,腦子里滿是路線,人也快變成主義了。好容易遇到這么精彩的說書講古,豈能錯過?
接下來的幾年,老趙輕描淡寫地只說是解放后又當了兩年兵,身體不好就轉了軍墾。山東大叔不樂意:“啥身體不好,老哥你身體棒著呢!不就是那次遇見土匪幫那個什么干部擋了槍子兒,把腿給廢了?要我說你當初就不該管他!啥破干部,球事兒不懂,天天就知道溜溝子拍馬屁,子彈都沒見過呢吧就想過來混軍功!結果呢?幾個喪家犬似的流匪就把他給嚇得軟了筋兒,槍都不會拔了!要輪到是我,就讓土匪把他給廢了!這種人那是少一個是一個,天下太平!”
老趙不置可否,“嗞溜”嘬了口酒淡然道:“戰場上嘛,在一塊兒就是兄弟,哪兒能管了什么該不該的,能拉一把是一把,誰不都是打新兵那會兒過來的!”
山東大叔憤然道:“那也得看人!你把他當兄弟,他有拿你當兄弟待過嗎?整個兒一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說著對寶然爸和河南小伙說:“你們是沒見過那家伙有多不要臉!趙老哥拿命救下他一條小命來,他倒好,趁我們送老趙去療傷,兩嘴皮上下一嗑,大包大攬,報到上面去成了他指揮英明消滅了土匪!嗨!就因為那家伙出身好,來自革命老區,會劃拉兩筆字,上面還都愛聽他的!我們再說啥都沒用!”
說完頓了一下,對寶然爸說:“小江別多心,老哥我是粗人,說話不過腦子。我不是說文化人不好,像你這種筆桿子硬腰桿子也挺的,那就是讓人服氣。那家伙算什么?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寶然爸輕聲笑笑:“沒事兒大哥,知道你不是說我。大哥很討厭那個……那個什么干部嘛!”
山東大叔毫不掩飾地肯定道:“當然!關鍵是那家伙他就不會干人事兒!那次老趙都沒計較,我們也就不好再多說什么。可你們猜后來怎么著?那家伙不說心虛,反而還懷恨在心,特殊時期那幾年趁了勢竟然想把我們都給整趴下!我家三代貧農,他沒處下手,就非說老趙是反革命土匪,是國民黨特務,領著人把老趙家連抄帶砸,還把人吊起來打,那是想把人往死里整啊!要不是鄰居偷偷給報了信兒,我們幾個老哥們把老趙給硬搶出來,老趙這幾年戰亂都挺了下來的一條命,就交代在這么個王八蛋的手上了,冤不冤的慌啊!”
老趙悵然嘆口氣:“我這只手,就是那時候給廢掉的。冤不冤的,我也說不好。要說呢,國民黨啊土匪啊,我也的確都當過,人家也算說的沒錯。就可惜了我那老伴兒,其實是被我連累了,跟著我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