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山東大叔裝好了給連部拉的貨,就得趕著回去了,臨走時把河南小伙叫到跟前,扔給他一包煙吩咐道:“你小子反正也是扒車混票,就別忙著先走了,今兒晚上搭把手把你江哥一家給我妥妥當當地送上火車,聽到沒!”
說著又揚手止住要發表異議的寶然爸:“你別忙著搭腔!我知道你鍛煉好啦!結實啦!不是那雞都逮不著的文弱書生啦!那也別跟這兒逞能!要光是你自己我才不管,擠擠壞不了,頂多再瘦回去!那不是還有我干閨女嘛!可得給我看好嘍,回來毛都不能少她一根兒!”
河南小伙兒在一旁也把胸脯拍得砰砰響,“您放心,那就是俺哥俺嫂子,保證護得嚴嚴實實的!俺都看好了,把江哥一家送上車,回頭正好趕上往上海去的54次,只要混上去俺就可以直接到家啦!”
寶然爸一想也是,拍拍小伙子厚墩墩的肩,“那好啊,江哥就指望你了!瞧見沒,最重的那兩個包就歸你了啊!”
“沒問題!再加兩個俺也扛走了!”
送走了山東大叔,大家伙兒順道出去大采購,這回連寶然母女也出動了。主要是吃的,爸爸講路上鬧不好得走六七!天,于是買了厚厚一摞臉盆大小的馕,這東西解饑耐餓放不壞,是旅途中最好的干糧。又買了些蘋果梨之類,再就是葡萄干哈密瓜干等干果。寶然媽又指點河南小伙扯了塊兒大紅色的條絨布,“就算又兩個錢,也不興空手去接媳婦吧!”
一行人滿載而歸,飯也顧不上好生吃又七手八腳整頓行李。
趙老爺子睡一覺醒了酒又做深沉狀,抱了寶然在懷里默默無言地看他們忙,只在大家收拾妥當后淡淡地吩咐燒開水,挨個兒燙腳。
想想未來的日子,大家老實聽話,紛紛脫鞋襪挽褲腳,連寶然也被媽媽摁著燙了一回。
都收拾利索了,雖然天黑還早,大家也得離開了。一堆行李得扛去車站,進站,候車,驗票,這時節火車站亂得很,不確定因素太多,誰敢可釘可鉚卡著點兒去?趕早不趕晚。
趙老爺子對離別表現得很漠然,意思意思地擺擺手就算了,連門兒都懶得出。倒是寶然爸走出好遠又回頭望了望,輕輕嘆口氣。
火車站人頭攢動,嘈雜非凡。
前世江寶然不知在哪兒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到了火車站,才知道中國的人多。
這話太有道理了。江寶然雖然是個無事絕不出門的性子,前世里求學,工作,探親,也是轉遍了大半個中國,印象中火車站這種地方,每時每刻都是熙熙攘攘烏烏泱泱亂糟糟的,似乎全國人民沒事兒干都喜歡聚集在這里,南腔北調,東奔西投。
作為一個天性保守,不愛惹是生非尋刺激的傳統女性,江寶然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種地方,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又因為大家都是過客,都是打個照面后基本一輩子永無交集的陌生人,在保證了自己的旅途順暢以及人身安全的前提下,人性中惡的一面往往會被肆無忌憚地放大。搭幫結伙的緊抱成團,孤身獨行的戒備謹慎,爭奪欺詐,逞強凌弱,冷漠無情在這里是司空見慣的事。
這時的烏市火車站陳舊簡陋,沒有自動扶梯,沒有電子顯示牌,更沒有寬敞整潔的候車大樓和配套齊全的服務設施。通知全靠廣播和各種真假難辨的口頭傳言,進站秩序也僅憑候車室進站口的幾只鐵柵欄和幾個聲嘶力竭兇狠暴躁的工作人員。
寶然他們來得很早,還有更多的人來得比他們更早,后面持續不斷地還有更多的人繼續涌來。又臟又亂的候車室一角,大小四個人守著一堆行李,耐心十足地等待著。
又渴又累又餓,爸爸同河南小伙背過身勉強遮擋著,媽媽給寶然喂了一回奶,又從捂在懷里的行軍壺中倒出點還不算太涼的水,泡了幾片餅干給她吃了。大人們都強撐著。
河南小伙兒耐不住饑餓,撕了半只馕狼吞虎咽塞進肚里,居然一口水沒喝,江寶然幾乎聽得見那又燥又硬的馕餅嘶嘶啦啦劃過他干澀的喉嚨。倒不是舍不得水,雖然去開水房要穿越過千山萬阻困難重重,在這個時代開水還是管夠而且不要錢的,他們是怕喝了水要上廁所。
烏市火車站早期的廁所在站外,得繞好遠出去,前世江寶然見識過一次,不堪回首,現在只會更差。再者兩個男人也不敢輕易離開,弱女幼童一大堆東西不說,誰知道前面什么時候就開始檢票放行了呢?雖然離開車時間還早,但這種地方,說不定的事情太多了,小心總是好的。
爸爸和河南小伙如兩尊門神在前面擋著,媽媽抱著寶然,頭開始一下一下地點,寶然在室內嗡嗡擾擾的聲音和煩雜憋悶的污濁空氣中昏昏沉沉。等待的時間總是難熬的,人們三三兩兩的開始聊天打牌,吃喝抽煙,干什么的都有。
忽然,長長的隊伍前面傳來一陣騷動。
“檢票了檢票了!”
“進站了進站了!”
辨不出是真相還是流言,滾滾如雷鳴般在人們口中迅速流傳。坐著的人都按捺不住站了起來,更多的人紛紛忙著把大大小小的包袱往肩上扛,往身上背,往手中提,呼兒喚女,招友攜伴,幫扶著,議論著,勉強抵抗著前后左右的擁擠涌動,焦躁緊張地等待著隊伍向前挪。往往等上好半天,隊伍依舊毫無挪動前行之意,實在撐不住了,猶豫著觀望著,再把行囊放下來,揉揉臂膀,或者干脆就坐在行包上,繼續等待。
如是者再三,還未開始進站,已將人折磨得筋疲力盡,神經卻絲毫不敢放松地緊繃著,隨時預備著號角響起,立刻沖鋒。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隊伍開始緩緩向前挪動,檢票口真的開始放人了。如開了閘的洪水,人群噴涌而出,越來越急。耳邊只聽得腳步聲雜沓,等候時壓縮擁擠的人群在奔跑中漸漸拉開了距離,大家在此刻紛紛顯示出了驚人的爆發力,再重的行李也止不住那些迅猛的身影和飛奔的腳步。
檢票員已形同虛設,好在他們早已熟門熟路,身手異常敏捷地后撤,遠遠避讓開,以免被奪命般狂奔的人潮吞噬。
河南小伙果不食言,自己簡單的行李打得結結實實如一個小炸藥包般背在背上,將最重的兩只包袱系在一起,抬手一扔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又劈手奪過寶然爸手里的兩只旅行袋,只簡短說了聲:“江哥顧好嫂子!”
英勇地埋頭沖進人潮。
寶然爸也來不及多說,接過寶然媽手里的行李,催促她:“快跟上!”
寶然媽空出了手,一手護著牢牢兜系在胸前的女兒,一手緊攥著背后的背包帶,緊跑著隨在河南小伙兒身后,寶然爸隨后跟上。
進了站臺,河南小伙兒也有些喘,邊跑邊回頭跟寶然爸確認:“江哥,8車廂8號9號!是不是!”
寶然爸眼鏡兒都快跑掉了,努力仰著頭,“對的對的!右邊!再往右邊,靠車廂頭的!”
一行人氣喘吁吁找到車廂,到了門前又是一番推擠擁堵。
河南小伙兒身量不高,勝在強壯結實,如一頭小豹子在前面橫沖直撞,人疙瘩中殺出一條血路。寶然媽也顧不得背包了,兩手虛攏護著女兒頭臉身軀,寶然爸在人縫兒中拼命拽著行李不脫手,用不甚厚實的身板兒努力貼緊老婆斷后。
頂著大蓋帽的列車員攔在門口厲聲斷喝:“車票車票!都把車票拿出來!”
河南小伙殺到跟前將頭向后一甩:“車票后邊兒!”
鼓鼓囊囊的行包擋在胸前,列車員根本見不到他的臉,順其指示向后看,目光依次落在寶然媽懷里的小腦袋和后面明晃晃反著光的兩只鏡片上,搖搖頭白手套一擺:“趕緊的,先上去吧!”
進了車廂找到座位,安置行李物品,又是一通爭搶叫罵。
寶然爸從寒氣逼人的露天站臺上乍一進到車廂里,熱乎氣一撲,眼鏡上頓時蒙上一層水霧,什么都看不見了。他趕忙摸索著將手里的行李靠邊放下,摘下眼鏡來擦。等他把眼鏡擦好重新戴上,就看見河南小伙已經和對面一位旅客對上了陣。
對面坐著的是個中年漢子,漆黑粗壯,滿臉大胡子,穿一身陳舊骯臟看不出本色的工作服。他似乎是早就上了車的,翹腿坐在對面靠窗,手里已經優哉游哉地捧上了冒著熱氣的大茶缸。
這個坐廂頭頂的行李架上,已經擺得滿滿當當,看樣子都是那大胡子的。
河南小伙蹬著座位就開始往上面甩大包,大胡子不樂意了:“哎哎!說你呢,干嗎呢?有你這么放行李的嗎?把我東西壓壞了怎么辦!”
這人語氣可不怎么好,河南小伙兒脾氣也沖上來了:“俺還想問有你這么放行李的嗎?這一坐廂四個位兒呢,都給你擺滿了別人兒怎么辦?怕壓著就把你那些包拿下幾個來!”
“呦嗬!小子人丁點兒話挺大!老子先上來,行李就這么放了!還不愛動了,你敢往上擺試試!”
“怕你不成!俺今天還就往上摞了,壓著算你倒霉,自找的!”河南小伙針鋒相對,彎腰一使勁就要動手。
大胡子把茶缸往小桌上一墩,起身按向河南小伙的兩只胳膊。
兩人僵持住,都是臉紅脖粗,如斗牛般互相瞪視著,運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