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然爸看清局勢,趕緊上前勸開他倆,息事寧人:“好了好了,大家互相都讓讓,不要吵!我的那些包呢,把裝了煙酒糖果的那只拿出來放在上邊,其他的不怕壓的。這位老兄你呢,也把你那些包包挑一挑,規整一下,不怕擠壓的咱想辦法塞緊些摞起來。這人都上來了,總沒有東西還放不下了的道理。出門在外不容易,大家都消消氣……”
河南小伙兒一擰脖子,“不行!江哥你是讀書人,不會和人吵嘴打仗,俺可不能服這個軟!不然等下俺下了車,這老胡子更得欺負你啦!俺跟孫大哥保證過要把你一家好好送上車的,得讓他知道厲害……”
那大胡子聞言突然放松下來,微瞇了眼詭異地笑了,問他:“怎么,你小子還得下去?”
河南小伙昂首挺胸答道:“怎么著?這也有意見?當然得下去啦!俺可是來送……”
順著大胡子直指窗外的大手看過去,河南小伙驀地瞪大了雙眼,口里一下子沒了音兒。
車窗外,站臺,工作人員,三三兩兩揮手作別的送行者,漸次無聲無息地向后滑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車廂慢慢開始搖擺震顫,腳下漸漸響起有節奏的“叮哐叮哐”聲。
“啊——”河南小伙一聲慘叫醒過神兒來,“這咋辦?這咋辦!這車它咋就開了呢?停!停!快停一停啊!俺要坐的不是這一趟啊!”
大胡子笑得很歡樂,幸災樂禍還不忘擠兌他:“快點兒!找列車員去,告車長去!咱還沒下去他們咋就能開車呢!也不說給咱請示請示匯報一下啊!”
寶然爸被這兩人弄得哭笑不得,也有愧疚,畢竟小伙子是為了送自己一家上來的,又是為了不想讓自己吃虧才耽誤在這車上的,想想拉住河南小伙要他稍安勿躁,給他分析說:“現在這個車是肯定不會停的,你也先別嚷嚷,把列車員叫來了查你的票怎么辦?”
一句話成功地讓河南小伙安靜下來,哭喪著臉說:“江哥,那可咋辦呢?俺又不去四川,俺得回家接媳婦呢!”
寶然爸也比較頭疼,琢磨一下說:“也幸好你壓根兒就沒買票,總算沒什么損失。現在有兩個方案,第一個:到大河沿下車,看能不能趕上后面的54次!”大河沿,就是現在的吐魯番車站。
河南小伙覺得沒譜兒:“那要是趕不上呢?要是半夜到站呢?”
連大胡子也在一旁直搖頭:“大河沿那邊這趟車都不一定能停!不然我也不會繞道烏魯木齊來坐車。再說上海的車到了那里搶手得很,就算你那有本事擠上去,肯定也沒座位啦!”
顯然寶然爸也沒真打算要小伙兒采用這個方案,所以他隨即提出了第二條意見:“那就干脆坐這趟車,到了蘭州或寶雞再下去轉車。……蘭州吧,那邊車次多,怎么也能搭上一趟往鄭州去的!”
河南小伙抓頭想一想,似乎也只有這么辦了。“那行,俺先找個座兒。那啥……”說著一指大胡子,“你等著,行李俺回來還得往上放啊!”
大胡子撲哧樂了,“找什么找,我旁邊就沒人兒!”說著一抬腿上了座椅,“別干看著,上來幫個手!……愣著干嘛?不是你說的要放行李嗎!”
河南小伙很是呆了片刻,寶然爸推他一把才反應過來,嘿嘿笑著也踩上了座椅,“大哥!大哥不用你動手!怎么挪您說話,俺來就行,俺有勁兒!”
大胡子在他后腦輕輕胡嚕一掌,“真是個傻小子!”
外面天已黑得透了,列車有節奏地晃動著平穩前行。
車廂里的人們都已安頓下來,有細細絮絮的說話聲,有人來回走動,找座位,吃零食,打開水,上廁所。更多的人開始放松了身體,閉目養神,昏昏欲睡。
寶然他們這個小座廂里都很精神,大家笑語宴宴說得熱鬧。
年度最佳送行者河南小伙兒同大胡子不打不相識,格外的投緣熱絡。
大家互相介紹了一下。大胡子姓彭,是個剛退伍的鐵道兵,轉業到鐵道部,回家鄉成渝鐵路上的一個小站,做道路養護工作。
河南小伙不知輕重,不解地問:“大哥年紀也不大么,干嘛急著退伍?鐵道兵多好,聽說鐵路鋪到哪兒你們就去哪,走南闖北的,多帶勁兒啊!
彭大胡子瞪他:“你懂個啥子?鐵道兵那是一般的勞動量嗎?打風槍,鑿隧道,開山石,老子現在不比以前,多干一會兒腰都直不起,氣也喘不勻,也沒那個本事當官,年齡到了不退做啥子?”
寶然端詳著他那煙灰色的一張臉,不自覺想起了以前讀到過的一篇資料:職業病矽肺,由工作環境惡劣,吸入過多粉塵引起。早期癥狀不明顯,發病后基本無治愈的可能。多見于煤礦,冶煉等高污染企業,以及,早期鐵道工。
但愿這位大叔引退得及時,但愿四川溫潤的空氣能緩解他的隱疾,有助于他恢復健康。
河南小伙似懂非懂地點頭,彭大胡子又呷一口已經不是很熱的茶,愜意地瞇起眼:“再說了,老婆爭氣,剛給老子添了個大胖小子!老子總算有后啦!回家抱兒子去了!”
河南小伙得意:“大哥結婚這么晚啊?俺現在就有媳婦啦!”說著竟然還挺了挺胸脯。
彭大胡子非常鄙夷:“啥子晚?老子討老婆滴時候,你小子還穿開襠褲呢!這個兒子,是家里老七!”頓一頓不無遺憾地補充:“前面六個,都是丫頭子!”
“咳!吭吭吭……”寶然爸正在喝水,結結實實嗆著了。
“嗨!就知道你要笑話我!”大胡子悻悻嘀咕。
“沒有沒有!說真的,只是嚇了一跳!”寶然爸笑著解釋:“這么多孩子,嫂子很辛苦啊!”
“那有啥法子呢?江兄弟你一看就是大城市出來的,是吧?”
寶然爸笑笑說:“老家上海來的。”
“上海啊!我就說嘛,聽你口音里還帶著點兒呢,那叫什么?洋涇浜味兒!以前我們隊里有個技術員,也是上海人,離家時間長啦,都不大說上海話了,和你一樣!不過多少還帶著那么點影子!”
彭大胡子為自己精準的眼光得意:“你們城里人,女娃兒也金貴。看你手里的這個,養得多好,水靈靈嫩生生的。我家不行,我和老婆家里都刨土種田靠天吃飯的,沒個男娃兒撐著,左鄰右舍都要瞧不起,有事沒事兒都要來踩你幾腳!我們這也是沒得辦法嘛!再說啰,在我們四川,六七個哪里就叫多了?不信問你家老婆,我沒猜錯,你家的這是我們川妹子吧!”
寶然媽點頭表示肯定,又說:“農村都是這樣的。我家里兄弟姊妹站下的就有六個呢!”
“是啰!你家也得抓緊些,再生一個兒女雙全嘛!現在都開始喊啥子計劃生育,再往后抓得更嚴了!”大胡子熱心地建議。
寶然媽愣一下趕緊分辨:“不是,這個是最小的,前面還有兩個哥哥。”
彭大胡子訝異地睜大了眼:“哎呦!你這兩口子都生得嫩相啊!我還以為是個老大呢!”說著對寶然爸笑:“還是我們四川妹子能干,你硬是有福氣來!”
完全忘了他自己剛才對六個丫頭的遺憾。
寶然爸很是湊趣,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那當然,我家媳婦兒那是沒的挑!長得漂亮,脾氣好不說,家里家外的那都是拿得起放得下,還一手給我養下三個兒女,功高蓋世啊!”
大家就都開始笑。寶然媽臉都紅了。
寶然爸嘿嘿笑著又故作神秘地問:“知不知道我這媳婦最厲害的是什么?”
那兩人都搖頭。寶然媽去掐他的胳膊:“你可別胡說八道啊!”
寶然爸一邊招架,一邊抖著包袱:“我家媳婦最厲害的就是那一雙大眼……”
寶然媽一愣。
“……不然兵團那么些光棍,怎么就挑中了她老公我!”老爸飛快地說完,自座位上跳起來。
寶然媽抱著女兒,抓不住他,氣得罵:“沒見過那么厚的臉皮!”罵完了想想,自己也跟著眾人笑起來。
河南小伙不甘寂寞,“家里給俺說的那個媳婦也很好來!”說著手伸進里衣掏掏掏,掏出個小布包來,打開里面是只半個巴掌大的舊筆記本,翻開可見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些日期數字。
寶然爸不確定地問:“你這是……賬本?”
“錢都俺姐給收著,俺自己總得有個數,到底攢下了多少呢!”河南小伙不好意思地解釋。
看不出,小伙子咋咋呼呼的還挺有心眼兒的。
他接著從筆記本的內封套里抽出張照片來:“俺是讓你們看看這個,俺媳婦!怎么樣,俊吧!”
于是眾人都伸過頭去看。
照片上是個健康樸實的年輕姑娘,粗粗短短兩條小辮搭在肩頭,眼睛不大,可是目光炯炯。
于是大家又紛紛贊嘆。
“這姑娘漂亮!”寶然媽。
“看著精神!”寶然爸。
“是個能過日子的!”彭大胡子。
河南小伙兒再三端詳著照片美得不行,嘴角壓抑不住地往上翹。
大胡子就跟寶然爸擠擠眼,兩人偷偷地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