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遼陽,五六日到得鴨綠江邊,扎營集會。
同諸將連日商議,大家一致認為,應該就近從鴨綠江南入海口附近過江。江東幾里,即為高麗義州。自遼金以來,這一帶屢遭戰火;又因地處邊境,在蒙元的壓力下,高麗不敢修葺城墻。
正適合鄧舍他們這批沒攻城經驗的新卒練手。
吳鶴年對遼東地理非常熟悉。軍議之后,鄧舍特意請他來,給大家詳細講一下義州的具體情況。
“此城高麗睿宗時修建,距今二百多年。酋汗鐵木真攻金,契丹余種耶律留哥趁機在隆安(今吉林農安)起兵叛金,重建國號為遼。金朝將軍蒲鮮萬奴也借機在遼陽自立,國號先是大真,后改東夏。
“當時,韃子大將木華黎在遼西,軍威甚盛。數年中,蒙古、契丹、女真三方混戰。后來,在韃子和蒲鮮萬奴的聯合攻擊下,耶律留哥從遼東逃竄到高麗。頻繁活在義州到西京(平壤)一帶。
“數年之后,蒙古、女真、高麗三方合力,剿滅了耶律留哥。從此義州等地,處在東夏的勢力范圍,高麗國王分別向蒙古、東夏歲進貢賦、行朝貢之禮。再十數年,蒙古討平東夏。然,契丹、東夏之殘部一直未徹底平息,抄掠高麗達五十年。
“既平東夏,窩闊臺征伐高麗,取四十余城,義州也在其中。當其時也,高麗權臣當位,不服王化,……”他說得順口,不服王化四個字,自己沒注意,諸將有的沒聽懂,聽懂的也不理會,聽他繼續說道,“崔氏武人政權降而復叛,殺蒙古韃子安置在高麗的七十二達魯花赤,挾持王族退守江華島。
“自此,韃子三十年間,七征七伐,席卷半島全境,為懼怕屠城,高麗州縣多降。韃子不擅水軍,卻一直沒奈何龜縮島上的高麗王族,決定改立高麗入質蒙古的質子為王。為避免被邊緣化,江華島高麗大臣,殺了主張棄陸保島的崔氏。出島降蒙。
“適逢酋汗蒙哥,在釣魚城下被我大宋,……”吳鶴年說到這里,記得鄧舍等人所屬的小明王,自稱大宋后裔,畢恭畢敬地向南邊拱了拱手,然后繼續說道,“我大宋神威無敵,蒙古被大炮打傷,因此而死。
“忽必烈乃稱汗,送入質的高麗世子回高麗,登基為王。為征日本,忽必烈令高麗新君,置辦大海船千艘。高麗屢經戰亂,民力疲敝。且蒙古韃子不比我禮儀上邦,純視高麗以廝養豬狗,高麗朝野上下,深為不滿。
“崔氏之后,高麗又有權臣林氏。這時,他就廢了忽必烈立的新君,帶軍反抗韃子。被稱為三別抄之亂。”
“什么是三別抄?”鄧舍打斷了吳鶴年,問道。本要吳鶴年講義州,他跑題講到高麗。鄧舍姑且隨他講之,對高麗多一點了解也好,有利以后的發展。
吳鶴年本在椅子上坐著,剛才沖南邊拱手時,站起來一次;這會兒聽鄧舍問話,忙又站了起來,垂著手道:“三別抄之始,為崔氏以備盜為名建立的私兵,叫夜別抄。后人數增多,分為左、右別抄,加上由蒙古俘虜逃回者組成的神義軍,合稱三別抄。崔氏之后,為林氏掌握。”
鄧舍點了點頭,讓他繼續說下去。不但諸將,連河光秀都聽得津津有味。他棒子出身,低賤之極,對本國的歷史,一竅不通。
吳鶴年道:“三別抄之亂,持續三四年之久。林氏及其黨,或病或被俘,先后死去。至此,高麗權臣亂政百年之久,高麗王為借韃子勢力鞏固王權,為世子請婚。
“忽必烈允之。韃子的駙馬地位很高,高麗竟因此提升了地位。從此,歷代高麗王,除因在位時太過年幼的之外,皆娶韃子公主。故此,高麗在我朝,……在韃子朝,又稱駙馬國,和韃子是甥舅關系。”
李和尚插口道:“以屌保國!”
諸將轟堂大笑,河光秀也嘿嘿直樂。
吳鶴年陪著笑了兩聲,接著道:“再十數年,忽必烈東征日本,又征發高麗軍士、水手數萬,大海船千艘。設高麗為韃子征東行省,后又撤銷。義州在這段時間,先屬韃子婆娑府,高麗忠烈王時,韃子把此地還給了高麗。”他解釋,“忠烈王,就是第一個娶韃子公主的高麗王。”
婆娑府離他們扎營所在,只有二三十里。陳虎問道:“路過的時候,明明見掛的是高麗旗幟。”
吳鶴年道:“那是三年前,高麗趁遼東大亂,剛剛搶占的。”拾起話頭,接著往下說,“高麗被設成征東行省不久,韃子東道諸王之一,鐵木真幼弟一脈的乃顏叛亂。忽必烈親征,平之。乃顏余部逃入高麗境內,攻城略地,殺人為糧,肆虐數年之久。自那時至今,有五六十年了。
“如今高麗之王,漢名王琪,蒙古名叫伯顏帖木兒。本入質韃子朝中,以質子身份充任宿衛。至正十一年韃子皇帝封他為國王,送回高麗登基,至今八年。連年水旱蝗災不絕。”
這五六十年間的事兒,不用他再說。
忽必烈以來,高麗獻貢女、太監等等,年年皆有,多不勝數。這類人口掠奪,此外納貢索物之事,諸將都有所耳聞。到紅巾起事,高麗又奉命遣派數萬軍馬,入中原,助蒙元。其國內之空虛,可想而知。
鄧舍扶案站起,環顧帳內,帳外傳更,將近子夜。
插在兩側的火把,火苗搖曳,通紅的火光跳動在地上、帳幕上、人臉上、盔甲上。諸將一起起身,軒昂而立,靜聽鄧舍發令。
“高麗局面,吳先生所講甚清。義州之地,百年中,數易其手。就我所知,城中有高麗人,也有漢人,遼東諸族,也都皆有。其心不齊,其力不聚。城池破敗,守軍千余。我挾新勝之威,一萬余眾,如雷霆擊朽木,城何愁不破?”
諸將齊聲應是。拱手行禮之間,盔甲碰撞成一片,給這春夜,抹上了一股殺氣。
“軍威可鼓不可泄。明日一早,聚合三軍,向眾軍宣布此行之目的。后天入夜,渡江攻城。”鄧舍取過令牌,就要一一分配下令。
一個親兵在帳外大聲來報。
軍議,大事。大帳百步之內,非令不得入;非緊急軍情不得擾。鄧舍聞報一驚,先放下令牌,急喚親兵進來。
“啟稟將軍大人。轅門外來一白衣秀才,自稱有絕密之策來救我大軍。”
鄧舍面若寒霜:“軍法官,以雜事小事來擾軍議,律當何定?”不過是有人來投,談不上緊急軍情。甚么絕密之策、救我大軍,鄧舍豈會不知,無非故作驚人之語罷了。不過,此人能勸動親兵,在明知違犯軍令是什么下場的情況下,還來打斷軍議,口才倒是了得。
陳虎一步踏前:“斬!”
親兵嚇得面如土色,伏地不起,連連磕頭:“將軍大人饒命!小人本不敢傳,實在是那腌臜潑才,能言善道。……又見將軍多日來,每日一餐飯,只睡兩個時辰,為軍情嘔心瀝血。小人看那潑才不像個騙子,講得有理,一時糊涂,鬼迷了心竅。想著沒準兒,他還真可以為將軍解憂。”
到這個程度,這親兵還認為那秀才講得有理,鄧舍心中一動。
攻略高麗,他只有個大概的構思,戰略上應該沒錯;但是具體戰術上,卻因對高麗地理不熟,頗是忐忑。攻打義州,為深思熟慮之后所得,他卻總還覺得少了點什么。但少了的是什么,說不上來。諸將和他一樣,對高麗了解不多;河光秀招來的高麗人,在高麗國內皆是低等階層,引路、翻譯,大有作用,戰術上別想指望。
他微微沉吟,問道:“那秀才對你講了什么?”
“他講:將軍萬眾到此,當志在高麗。臨江不渡,必是憂慮何去。他有三策,可獻將軍。”
“哪三策?”
“下策是過江而取義州。破而南下,麾眾直達西京。呼嘯北界,可保一時之逞。中策是轉而北上,效蒲鮮萬奴,取掠合蘭府地,控扼南北,翼覆海東,可成一時之霸。”
“上策呢?”
“他不肯說。非要面見將軍親稟。”
鄧舍沉吟不語,陳虎道:“將軍,小人曾聽土著說,合蘭府瀕臨海邊,位處義州東北一百多里。為女真故地,聚集了大量的女真部落。蒲鮮萬奴是女真人,他可以之為立足點,稱雄遼東。咱們,怕是不成。”
羅國器點頭稱是:“不但如此。合蘭府之地,氣候寒冷,城廓不多。即使奪取了那里,也沒什么用處。”
李和尚疑心病又犯了:“莫不是高麗來的說客?知道俺們大軍來攻,故意巧言巧語,哄騙將軍不成?”
鄧舍不禁莞爾。他發現自破大寧兵馬有功以來,李和尚的話較之以前,多了不少。他想了片刻,令親兵叫那秀才進來:“但此一次。下次再有違令,定斬不饒。”
親兵謝恩退下。稍頃,引了一人上來。
但見這人,面如傅粉,眉目清秀。神態俊朗,一襲破舊白衣,卻不顯潦倒。春寒未退,手上執了一柄折扇。進的大帳,他不慌不忙,顧盼左右,一一打量過諸將,這才長揖一禮:“小可洪繼勛,見過將軍大人。”聲音清朗,語調從容。
文華國把面前水碗朝案上重重一墩,大怒:“見我家上萬戶將軍大人!怎生不跪。”
洪繼勛哈哈一笑,直起身子,不卑不亢,道:“我聞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有獻寶人來,高踞不迎,此為非智;高掛求才之榜,士來而不見,是為無信;卒降三千,令下盡斬,堪為不仁;用刀鉞之銳,恐一書生,豈能為勇?”
李和尚搶身躍起,嘡啷啷拔出半柄馬刀:“無禮!”
洪繼勛不慍不火,補充一句:“大帳會賓,小子敢無禮將前,嚴亦不存。”
鄧舍在永平的種種事跡,此人竟一清二楚,是有備而來。鄧舍一笑,起身道:“請坐。帳內簡陋,無茶可奉。唯有清水,先生可飲否?”
示意文華國端起他喝了一半的水碗,遞到洪繼勛面前。洪繼勛伸手接過,嘆了口氣:“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將軍豐州一敗,輾轉千里。月余之間,擁八百而至萬人,破堅城,敗名將。旁人看來,聲威顯赫;其中苦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這幾句話說的很對,鄧舍聞聽,甚有感觸,問道:“這有什么可惜之處?”
洪繼勛端起碗,不嫌是文華國口剩,一飲而盡。又嘆了口氣:“可惜的是,聲威虛名,終究南柯一夢。明日江邊,怕就是將軍喪身之地。”
若是他這杯水不飲,鄧舍不會改變自己開始的判斷,依然認為他只是一個自矜其能的牙尖嘴利之士;他這水一飲,形象大為改觀。
洪繼勛衣衫破舊,卻洗刷得清清爽爽。帳外等候良久,手臉上不見一絲風塵,可見是個愛干凈的。而文華國五大三粗,向來不修邊幅,行軍數日,渾身臭汗餿味兒,又是剩水,他卻眉頭不皺,喝個干凈。
非有大抱負之人,不能如此。
鄧舍本就細心。掌軍以來,如履薄冰,對身邊的人更是處處注意觀察。時間久了,往往可以瞬間從細節處,判斷出此人性格。
當下,他微微一笑:“先生何必危言聳聽?我聽親兵講,先生有三策。愿洗耳恭聽。”
親兵搬來椅子,放在諸將之末。洪繼勛瞧也不瞧一眼,道:“我有大寶,只沽識貨之人。”
他不肯說,鄧舍就問:“先生言。下策取義州,可逞一時之霸。愿聞詳解。”他曉得洪繼勛的意思,是要他恭請其上座,屏退諸將,單獨進言。他故作不知。雖判定此人有志向,可是否志大才疏,還得先驗驗貨。
洪繼勛猜出鄧舍意思,此為題中應有之義。他抖開折扇,扇了兩下,道:“義州者,城弊軍弱。將軍精銳,以大勝之威,攻之取之,不費吹灰之力。鼓之南下,北界西京平壤之地,高麗猝不及防,亦可卷而有之。
“然,將軍可知?
“高麗膏腴,盡在南部,此其一。其二,高麗沿海經年飽受倭患,精銳之軍,不在北界,而在南疆。其三,高麗人口,北界只有一二,十之七八在王京(漢城)之南。將軍萬人而已,孤軍一支,深入外國,糧不得充,兵不得募,后無援,前皆險阻。試問:若高麗王讓西京以北盡付將軍,稍穩之后,傾全國之力,舉海東之民,十萬精卒,百萬民兵,將軍何以擋之?
“是也,取義州,得一時之逞。”
鄧舍沉思良久。洪繼勛所言,有所夸大,但存在這種可能。他道:“先生所言甚是。然而,先生之中策,合蘭府之地,遍布女真部族。非我族類,我即使去,怕也不能和蒲鮮萬奴相比。”
“蒲鮮萬奴時,蒙元正處蒸蒸日上,兵精卒銳,所以,蒲鮮萬奴敗在蒙元之手;而此時,蒙元國運已衰,遼東群雄競起。蒙元所據之地不過數城,守之勉強,遑論其他。較之蒲鮮萬奴,將軍占天時。
“蒲鮮萬奴,女真人也;將軍,漢人也。或謂人和不如之,大謬不然。
“蒙元暴虐,合蘭府產金,先禁女真人采;女真人多逐水草而居,以射獵為業,又后禁女真人弓矢。合蘭府、水達達之地,為產海東青之所。海青俊禽,自海外萬里來,俯沖力搏獅虎。捕一海青,往往數十百人殞命。而蒙元不顧此中險苦,年年索要,逐年增加索要數目。
“女真苦之久矣!數十年間,暴亂迭起。至正三年、六年,海青之地民反,蒙元屢加征討,到至正十五年,才勉強壓制;至正八年,又有女真人鎖火奴反,除他之外,只此一年,反者三四處。至今,尚有余部活動在水達達、合蘭府。只是沒有足夠威望的人組織,一直小打小鬧。
“將軍若能豎大旗,以大義相召,共討暴元,許之以功名土地。在遼東大宋北伐軍之威勢,將軍連破遼西重鎮、名將之盛名以下,小可斷言,那些小股義軍必然蜂擁而來。女真人生長于鞍馬間,人自習戰;將軍得之,如虎添翼。
“故此,將軍也有人和。”
文華國看他停下不說了,嚷道:“地利呢?”
洪繼勛從懷中掏出一卷物事,奉到鄧舍案前。鋪開來,山川連綿,城池點點。上寫著:高麗全境圖。洪繼勛手指在圖右上角一圈:“合蘭府之地理,盡皆在此。”
天助我也。鄧舍大喜過望,霍然起身:“諸將且請退下。”親自繞過案,取來一把椅子,放在案側,“先生坐。”
——
1,高麗王室婚姻。
高麗王室本尚血親制。
世代以宗室內部聯姻為制,皆娶同姓,不和其他家族通婚,以此保持王族獨尊的地位;和外國聯姻的例子,史不一見。忽必烈質問:“爾國諸王氏娶同姓,此何理也!”
2,元朝公主、太子、駙馬。
中國歷代多有納朝鮮女子為妃,沒有公主適高麗的例子。至元朝乃有。不過元朝許配給高麗王的公主,大多不是皇帝之女,而是宗王之女。
元制,皇族之女皆稱公主,子皆稱太子。儲君,稱皇太子。
高麗世子娶忽必烈幼女,入開京,“高麗父老相賀:不期百年鋒鏑之余,猶能見太平之日”。
蒙古制中,駙馬地位很高,非勛臣世族及封國之君,則莫得尚主;比照黃金家族成員待遇,可參加忽里勒臺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