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五十一章 洪流(3)

作者話:今天提早更新,祝姐妹們節日快樂!

善存忽道:“說到做善事,我倒突然有個想法,不過這件事可不能算在那姓雷的人頭上。我十幾歲出來做生意,幾經曲折,歷盡艱辛,幾十年的功夫才讓運豐號從小到大發展到今天,躋身清河鹽商前列。小時候家里窮,沒讀過私塾,更沒上過“洋學堂”,近幾年常以未受過良好教育為憾。積財不如積德,積德不如興學,我打算在清河辦學。”

靜淵笑道:“如今清河的私塾、義學、社學倒是不少,不過岳父所說的辦學,定是辦西式學堂吧?”

善存點了點頭:“不論辦西式學堂還是中式學堂,只要能讓更多的窮人讀得起書,也算好好地回報了桑梓一場。過去辦學的人,都是大戶豪紳,既要借興學之名以自重,又要在學校這樣的‘清水衙門’里揩油,說是辦學,實則是移花接木,做些欺瞞鄉里的無恥勾當。這一次我們好好辦幾所學校,從小學、到中學,定要做出個聲勢來。再從省城、甚至外省請來優秀的教師,讓清河的子弟們,能在我們的學堂里得到最好的教育。”

靜淵沉吟道:“若是作長遠之計,單憑運豐號與天海井,怕是難以維系。”

善存緩緩說道:“明年開春,我們先辦一所小學,待有了真正好的聲名,再讓其他的鹽商入股進來,人都有六情七欲,誰沒有功名心理?不管他動機如何,做的總是好事,要做好事,就要多多益善。你年紀還輕,天海井也正在重振之時,雖然新租了鹽灶,收益還沒有出來,辦學的錢,我先出個大頭,學校建好了,你也算是校董。等天海井有余力的時候,你再來出大力。”

靜淵眼中光芒一閃,瞬息而過,薄薄的嘴唇揚起似有若無的弧度,容色溫和,語聲更是溫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可有業,但不能無功德。靜淵年紀輕輕,也能跟著長輩們做點仁義之事,真是多謝岳父大人。”

善存呷口茶,把頭靠在椅背上,緩緩地道:“很多年前,在長土附近住著一個姓李的沒落老鹽商,年歲大了,長著一頭長長的白發,慈眉善目的,人們都叫他李菩薩,李菩薩嗜做公益善事,凡濟困扶危,急公好義之事,無不全力以赴。那時長土的河灘,只有河渡沒有橋,每天無數的人過河,總有待渡之慮,尤其是在晚上,渡船停泊,碰到急事,需繞行上游石橋,極為不便。李菩薩把自己家所有的錢拿出來捐資造橋,鄉人呼之“李灣草橋”。不料一夜草橋失火,有人控告系某人夜行所為,李菩薩知道后,不但不以為忤,花錢把橋修復,又在橋頭掛上告牌:‘行人過橋,小心火燭’,怕再遇事故傷及無辜,雇人夜晚守橋。李菩薩是清河鹽商里少有的真善人,后來家族寥落,也再也沒有人記得他。人行于世,便如滴水入海,憑你是掀起滔天大浪也好,還是僅打個漩兒也好,總會有無人記得你那一天……,現在想來,真是乏味之極。”

他言語中頗有滄桑之意,靜淵凝視著他,心中亦感嘆人世如海日潮音,見書桌上紙筆,便悄然走到書桌旁,研了墨,拿起毛筆,微一沉吟,低頭默默寫下幾字。

寫好了,捧予善存,道:“這是唐代名相牛僧儒的詩,或略能符岳父此時心志。小婿筆跡粗陋,還望您不嫌棄。”

善存微笑著接過,他本不擅文墨,但亦覺靜淵筆跡俊秀有致,瀟灑出塵:“粉署為郎四十春,今來名輩更無人。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現在身。珠玉會應成咳唾,山川猶覺露精神。莫嫌恃酒輕言語,曾把文章謁后塵。”

善存輕聲念道:“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現在身。珠玉會應成咳唾,山川猶覺露精神。好詩,好字!”

抬頭看著靜淵,臉上露出笑意,靜淵見他目光深處還有一絲復雜的情感閃爍著,似感慨,似欣賞,似疼愛,也似警醒。

靜淵道:“夜深了,爹早點休息吧。”起身告辭。

善存點點頭,忽道:“想來你已經知道我買了威遠煤礦的事了。”

靜淵本待要離開,聽到此話,便停住腳步轉過身,波瀾不驚地看著善存。

善存道:“你放心,天海井要用的煤,我定會低價給你。我們兩家幾十年來便如骨肉相連,你有什么難處只管提,我定會全力相幫。”

靜淵微微一躬身,向善存行了一禮,抬起頭來,臉上卻有著淡淡的疏離傲然,他倒沒有回應善存的話,只溫然一笑,道:“等七七從成都回來,我會親自帶著她來謝謝爹的關照。”

善存眉間微蹙,卻旋即展顏,目送靜淵離開,眼光卻逐漸變得深沉。

孟府坐落在白沙鎮的至高點,論豪華富麗,不及玉瀾堂;但恢弘氣派卻更勝于之。四十余間屋子,按南高北低的地勢排開,每間屋子大門內有路可通,最高處為祖祠,中間有一個花園,十余間主人的起居室便在花園周圍;最低處有一青石主道,兩旁遍植高大的香樟和桂樹,主道通往的盡處,便是運豐號總號。

靜淵向來起得早,洗漱后在花園里透了透氣。花園中有一個人工小湖,湖邊有一小亭,亭柱上刻有“白華紅萼,高山回溪”的對聯,走到花園南角,卻看見一個矮小的玻璃頂屋子,聽七七講過家里有個溫室花房,此時晨霧朦朧中,已經有花工從里端著盆栽出來,想是春節前后要放置廳堂的花卉。靜淵來過孟家幾次,要么是在書房客房,要么是匆忙來去,倒從未在庭院里好好逛過,既已走到花房跟前,便邁步進去。

一進花房里,便是撲面的溫濕之氣,花香撲鼻,花房里點著電燈,種著各式香草、蘭花,木架子上擺滿了盛放的水仙,一個仆婦正給一大叢仙客來澆著水,見到靜淵,忙笑著跟他問安。

靜淵笑道:“不耽誤你,我就看看。”見那花房里也無甚特別名貴的花卉,只水仙旁邊有幾盆荷包牡丹看起來還算是上品,轉身欲走,卻突然頓住腳步。

進來時沒有注意,轉過身才發現,花房進門右手用木柵欄圈著一小片泥土,種著一片藍色的花,飽滿的枝蔓相互纏繞,花朵嬌嫩欲滴,正是七七最愛的鴨拓草。

靜淵心中莫名的升起一股疑絲,忍不住問那仆婦:“這是你們七小姐要種的吧?”

那仆婦起身看了一眼,笑道:“七小姐喜歡這野花得不得了,說就愛它那種藍,顏色嬌,這花一開可以開到秋天,到冬天就不行了,飛少爺便給她在這里種了好些,秋天撒種,到冬天正好可以開花,這樣一年四季都有了。飛少爺今年離了運豐號,這個種子撒得早一些,現在就只三妹來照顧。”

“原來如此,”靜淵心里說道,“原來如此……。”花房里溫暖宜人,出去院晨光熹微,萬物蘇醒,他心中卻涌過一陣寒流。

沿著湖邊小道朝臥房走去,迎面碰到秉忠,這兩日倆人只打個照面,連話都不多說的,此刻見了,靜淵心中煩躁,臉上更是冷淡。

“恭喜姑爺新收了一百多口鹽灶!”秉忠道。

靜淵淡淡地道:“呂家背時,如今鹵水漸淡,火力減弱,加之市息愈大,我籌了天價,給自己找了個大包袱,這一百多口鹽灶,可不是我衣飾輿馬享樂之資。”

秉忠微笑道:“人心世事,趨利避害,追多不追少,看漲不看跌,殊不知最大的機遇就在氣勢最弱的時候,等真正好年景到來,眾人趨之若鶩的時候,良機早就已經過了,姑爺也不過剛過弱冠之齡,就能有如此眼力和魄力,這同興盛落入姑爺手中,實不虧也。如今想來,公雞段孚之太過短淺,反而會浪費這么些好井灶。姑爺任重道遠,前途無量。”

他語意誠懇,靜淵心中倒是一動,道:“你不怪我?”

“姑爺是自己人,為何如此見外?”

“因為同興盛在你錢莊投的錢,如今可要全部撤走了。”

“錢來錢往,如風吹云動,今天走了,明天說不定又回來了。日月無常,何況人事哉?”秉忠神色安詳,目光柔和。

靜淵淡然一笑。

秉忠道:“老爺對姑爺更是一向看重的。老爺曾說,姑爺今后成就,定會遠超于他,只是他當年走過的彎路,還望姑爺以后不要再走。”

靜淵性格敏感,聽到此話,只覺秉忠是話中有話,冷冷地道:“我如今既然是孟家的女婿,雖然不愿做那些趨炎附勢、逢迎拍馬之徒,但也沒太大膽子敢于岳父為敵。天海井如今只圖自保,羅伯伯盡可放心。”

秉忠嘆了口氣,道:“姑爺,你與孟家現為姻親,生意上如今也相互依持,假如遇到什么困難,不要有所顧忌,白沙鎮的孟家,也是你的家。”

靜淵微微挑眉,眼中風云暗涌:“我祖父去世那年,孟家就曾幫了林家大忙,靜淵一輩子不敢忘。”

秉忠輕輕嘆了口氣:“孟林兩家糾葛甚深,其中盤根錯節、許多事無從解釋。假以時日,你自然會慢慢清楚明了。”

靜淵胸口起伏,眸光宛如一道冰流:“盤根錯節、無從解釋,當年無雙井先是死人、然后大火,再然后,我祖父身陷囹圄,孟家再吞并天海井六口鹽井,我父親二十年不敢向運豐號在鹽店街所有的鹽鋪收取一分一厘的租金,幾十年天海井屈居運豐號之下,好一個盤根錯節無從解釋!”

秉忠半晌無語。

靜淵冷冷一笑,抱拳一禮,轉身離去。

“姑爺,”秉忠的聲音從后面傳來,靜淵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舍下那最強的幫手,便是給自己選擇了一個最大的敵人。”秉忠的話,看似建議,實則像在警告。

靜淵沒有回身,亦沒有回答,快步走向回廊,背影篤定孤絕。

秉忠默然嘆息,站立片刻,朝善存書房走去,書房里燈已亮,善存已從臥房過來。

“老爺,單子出來了。”秉忠從懷里掏出一張紙簽,遞給善存,丫鬟捧了新沏的茶送上,善存打了個呵欠,屏退丫鬟,接過紙簽一看,面色瞬間冷到極點。

浣花,紫草,藏紅花,……水銀。

他看到最后,向來安詳的面容忍不住掠過一絲怒意,眼睛盯著秉忠:“他們家竟然用水銀毒害我孟善存的女兒?”

秉忠道:“老爺請息怒。這水銀只要服用不過量,只有避孕的功效,不足以害人性命,我們發現得早,暗中做了更換。只是他們家防備得很嚴,食物也是換著做,藥方也天天變,可能總有一兩天是我們處理不了的,所以……要讓七小姐盡快懷有身孕,卻也要碰運氣。”

善存哼了一聲,道:“我向來不相信運氣,這件事林家做得太過了,我不會善罷甘休。”

將紙簽慢慢撕碎揉成一團,扔進書桌旁的竹簍里。

另附:第一卷就此完結。寫作期間,出差,失眠,耳鳴……還好有各位支持,心中便有力量:)第二卷名為“孽海”,從明日開始登場,很慘烈!想到其中某一個關鍵情節,幾度揪心難忍。包袱不抖了,萬望繼續給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