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說,一個明明已經死于槍口下,卻在下一瞬發現自己重生的人,怎么樣都該對這番境遇心懷感激吧。
可我們勇敢無畏的薛上校同學卻苦著臉,抱著頭,眼睛毫無焦距地看著窗外的桃花,發出了今晨的第N聲嘆息。
“姑娘,早飯已經擺好了,有您最愛吃的桃花魚片粥和水晶蒸餃,這兩樣都要趁熱吃,冷了就……”丫環春痕小心翼翼地陪著笑哄勸,就怕壞了小姐的食欲,把到嘴邊的“腥”字吞了回去。
這位主子自從大病一場后,整個人都變了樣。以前那種嬌嬌弱弱,動不動就掉眼淚的習慣倒是沒了,可不言不語的冷清樣子更讓人心里沒底。
“先擱著吧,我這會兒沒胃口。”窗前的人淡淡回應。
“可是太太……”春痕絞著小手帕。
“太太那里我會解釋。還有,叫廚房以后別送魚片粥了,大清早的,吃清淡點比較好,白粥配上小花卷,再加一碟炒蛋,一碟咸菜就夠了。”
她做臥底多年,燈紅酒綠的場合沒少去,寸草不生的沙漠也待過。最倒霉的時侯,三天三夜沒吃東西,僅靠一袋水維生,差點成了沙海中的一具枯骨。可能就是那次傷了脾胃,醫生建議飲食以清淡為主,即使現在換了一具身體,她還是喜歡維持原來的習慣。
春痕怔了一下,隨即浮起了然的、疼惜的笑,轉身之際感慨地想:這樣也好!
那桃花魚片粥是臨風公子想出來的花樣,姑娘沒病之前,日日吃不膩。為了保鮮桃花,太太想了多少法子,折騰進去多少錢。若非太太陪嫁豐厚,一個沒爹的孩子哪里吃得起。姑娘還活在景侯府尊貴嫡小姐的美夢里,殊不知外面的人早忘了這對孤兒寡母。現在提起景侯容家的小姐,人們只知道恬姬,憐姬,至于悅姬是誰,大概只有本地的八婆們當笑話說吧。
薛琳沒去注意丫環的表情,她現在心里郁悶得要死。穿過來到現在快一個月了,她從找來的典籍中粗粗了解了這個懵懂闖入的新世界,別的尚可,古代、現代她也不挑,私底下甚至覺得,體驗一下古代生活也不錯。可這古代的女人,會不會太悲慘了一點?
男人三妻四妾是作為制度寫進典章的。有妾無妻的男人,哪怕家里姬妾子女無數,夜夜有美妾暖床,仍是未婚的“鉆石王老五”,可以向她這樣出生名門的貴族女子下聘。聘為妻也罷,至少地位有保障,若欺負她是喪父孤女,只納為妾,則直接降為奴婢了。
作為滄溟大陸總法典的《名典》,上面堂而皇之地寫著:“妾乃賤流”、“妾通買賣”。豪強之家,同時納幾個妾,經家主鑒賞后,留下兩個,賞給親信幾個,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妻妾爭斗,隨隨便便消失一兩個妾也沒啥了不起,頂多家里某口井突然禁用了。
典籍結合野史,一個月泛讀下來,薛琳的心徹底涼了。這個史書上不存在的時代,男尊女卑現象甚至比已知的古代社會更嚴重、更變態。記得以前讀過的話本小說中,正室在家庭中還是有相當地位的,男人娶妻之前,了不得跟丫環鬼混一下,高調納妾視為對妻室及其家族的公然挑釁。但在此處,連這點基本的尊重都沒有,只要把正妻的位置留著,男人哪怕夜夜拜堂當新郎都沒問題。
初醒時,她是欣喜的,她已經用自己的死償還了對父親的虧欠,也離開了原有的環境,擺脫了作為薛上校的義務和責任。她可以毫無負擔地為自己重新活一回,就像毛主席說的,“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她這新身體將滿十四歲,長著一張標準的瓜子臉,雖然不及前世驚艷出眾,也算清秀可人。最難得的是,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眉尖微蹙時,便有一種羸弱的氣質。她前世在軍區大院里當慣了小霸王,后來又進軍校胡打海摔過幾年,給人的印象偏于英氣的俊俏。出任務時,扮小鳥依人的可憐女孩總是很勉強,每分鐘都要打起精神來偽裝。這一世,不用裝了,因為她直接就是,走起路來那叫一個弱柳扶風。
要說缺點呢,就是胸部太小了,A都勉強,這對一個曾擁有過D罩杯的女人來說,是無法容忍的。所以她穿越來的第二天,給房里大丫環春痕姐姐下的第一道指令就是:“吃晚飯的時侯,讓廚房給我燉一盞木瓜豬腳湯。”
看春痕木呆呆的,幾乎變成了一只大號的木瓜,薛琳解釋半天,最后畫了一張草圖,才讓春痕明白她要的是什么。原來在這里,木瓜不叫木瓜,叫木梨。
薛琳不是沒看見春痕眼里的疑惑,可她顧不了那么多。這具新身體太弱,單薄如紙片人,所幸年紀不是很大,抓緊鍛練和食補,興許還有救。
所以晚上打發丫環們去外間后,她總要摸黑把以前學過的招式,甭管是拳擊還是散打,統通演練一遍才肯睡下,躺在被子里再做胸部按摩。
可惜這股重塑自身的干勁沒持續一個月,她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
在女人地位低到塵埃里,英雌無用武之地的時空,身體再好有什么用?
文不能應考,武不能應征,而以她的出身,種地經商都不可能。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嫁為人妻,還是跟無數女人共有一個丈夫,跟守活寡沒兩樣。
用現代語言來說,是要事業沒事業,要家庭沒家庭,前途一片黑暗,看不到半點光明。
老天爺讓她復活在這個地方,分明是消遣她,報復她來的!她情愿快意恩仇,讓敵人一槍洞穿心臟,也不要這樣窩窩囊囊地活上幾十年。
“姑娘,白粥和花卷送來了,奴婢扶您過去用點,好不好?”春痕出去了一趟回來,發現姑娘連坐姿都沒變一下,不覺又急又慌,幾乎是哀求的語氣了。
幾個月前,姑娘乍聽到臨風公子訂婚的消息時,也是這樣呆愣了幾天,然后就昏睡不起,活死人一樣躺在碧水城的容家大宅里。各家夫人小姐川流不息,名為探病,實則看笑話。
太太不堪其擾,也怕不利于姑娘養病,出了雙倍的診金請姚老大夫隨行,避到鄉下的別莊來,這才清靜了些日子。
老天保佑,總算救了回來,此后更像脫胎換骨一樣,每天用功,棋琴書畫一樣不落,傷心事絕口不提。雖叫人訝異,但連太太在內,一眾家臣奴仆,個個樂見其變,都慶幸姑娘總算打開了多年的心結。就算曾為臨風公子害相思病,落了個“自作多情、不自量力”的壞名聲,等過幾年事情淡了,再好好挑個人家論婚亦不算太遲。
隨著姑娘身體漸好,春痕也樂觀起來,臉上笑也有了,走路也輕快了。但姑娘現在這架勢,莫不是又犯起了癡病?
經不住貼身丫環三催四請,薛琳無精打采地走到外面小偏廳,在幾個丫環嬤嬤期盼的目光中端起繪著水墨山水,精致得像藝術品一樣的瓷碗,象征性地吃了幾口,就算交了差。
然后回到內室,繼續歪在榻上發呆。
她沒病,只是失去了生存的目標。
半夢半醒間,一只顫抖的手撫上額頭,薛琳睜開眼,看見來人,吶吶地問:“您的手怎么這樣冰?”
蕭夫人未語淚先流:“春痕說你好幾頓沒吃飯了,你到底怎么啦?孩子,你別嚇娘啊,上次你昏睡七天不醒,娘嚇去了半條命。”
薛琳瞪了春痕一眼:“你怎么亂傳消息,我哪頓沒吃?”
春痕噘嘴申辯:“姑娘那也叫吃,早上就喝了幾口粥。”
蕭夫人淚流得更兇了:“你父親最后也是昏一陣醒一陣,也是吃不下東西,要是你再這樣,娘真的沒活路了。”
薛琳內疚無比。這是個失去了丈夫,把唯一的女兒當成命根子的女人,她既然占用了人家女兒的身體,不說盡孝,起碼不能讓她老為自己操心吧?什么前途命運先擱一邊不談,做個讓長輩省心的女兒,總是可以的。
想了想,對蕭夫人說:“女兒前些日子藥喝得太多了,胃口不是很好,魚片粥嫌它腥,白粥又嫌它淡,就想吃太太做的糕點。”
蕭夫人眼睛一亮,立刻收淚站起來道:“我這就給你做,你等著,很快就好了。”一面說,一面喜滋滋地往外走。
薛琳由著丫環重為自己理妝,心里百感交集。這里千不好萬不好,有一樣是好的,容悅的這位娘親,真是疼女兒疼進心坎里去了,就像她前世的父親一樣。
前世她對不起父親,難道這一世又要辜負母親?
人生是充滿奇跡的漫漫長途,前世的她,十二歲之前,絕想不到自己能成為百發百中的神槍手。這一世,可預見的境遇,似乎處處窮途,可她至少能做一件事:好好侍奉寡母,讓她的余生平安喜樂。
薛琳已矣,今后她只是容悅,蕭夫人的愛女容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