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可知道,天師如今是在重陽宮,還是我們京城的嘉福寺?”洛妍慢慢撥著手中的一杯茶水,終于開了口。
“眼下應當在嘉福寺,畢竟離冬至也沒多少日子了。按理,天師當正在準備大祭。”慕容謙坐在她對面,從他右邊的窗戶望出去,能看見長春宮中那些在寒風中凋敝的樹木,那景色無論如何跟“長春”兩個字也不搭界。
小吉祥兒已經到書房上課,永年皇帝去了乾清宮,臨走卻又跟慕容謙道:“你好好跟平安說說話!”的確,他有很多事需要跟洛妍說,慕容謙打發了天珠守在書房外面,又讓青青在外面看著。但真的與洛妍對面坐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那些話太殘忍。洛妍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兩人在夕拾殿的東閣里已呆坐了一盞茶時間。結果她一開口,問的卻是天師。
“父皇說,我和他的八字會拿去讓天師合看,能不能我在之前去天師那里一次?我既然已經回來,大祭的獻帛或許就是我,按說也該去天師那里一次才是。”洛妍低下眼瞼,試圖遮掉眼里那熱切的光芒。
每年冬至的大祭,是大燕鮮卑六部最重要的儀式,歷來是皇帝獻爵,皇帝嫡長子獻牲,皇室里最尊貴的處子獻帛,自八歲起洛妍就是獻帛的公主,以前她只覺得這份差事太過無聊,現在卻是一個機會!
慕容謙不禁好笑,這丫頭想做什么?串通天師?別人獻帛需要準備也就罷了,她都做了多少次了,還需要提前十幾天去嘉福寺?父皇會讓她耍這樣的小花招?
半天沒等到回答,抬頭卻看見慕容謙眼中的嘲笑,洛妍喪氣的低下頭:“我只是不甘心,從小就是天師說我有福分,這次又是他說我劫數滿了,可為什么我覺得我的劫數才剛開始呢?二哥你知道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他,實在不成,就算二哥隨便幫我指個駙馬,在我那公主府里掛著個名,太子他們不就放心了嗎?天師難道不能成全我這種小小的要求?”
慕容謙不由嘆氣,他這個妹妹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忍不住道:“洛妍,你糊涂了么?天師是什么人,為什么他要成全你?退一步說,天師就算說你和揚飛八字不合,然后呢?你還是要開府,大燕公主雖說可以自己擇婿,但從來選的都是望族或勛貴,你真以為現在還有哪家大族愿意站在太子對面,讓自己的子弟來做你的駙馬?你就真不怕父皇隨便指了一個人,然后他轉身就把你賣給了太子?再退一步來說,你今年不開府,明年呢,以后呢?你能在宮里住一輩子?”
洛妍呆呆的望著眼前這杯茶水,忍不住苦笑起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父皇是怎么回事,太子又是怎么回事,但是二哥,既然如此,我就算嫁了他又怎么樣?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啊!我就算能保此時的平安,未來不是反而害了他,害了安王府嗎?”
慕容謙淡淡的一笑:“你也太小看安王和他了,我大燕立國以來軍政分治,軍不領政,政不干軍,所以軍中勛貴與朝政無涉。大燕一百多年,軍中勛貴若是不兵敗或謀逆,皇上都不可能隨意加罪,因為殺一容易,但安百就太難。將來就算太子登基,總不能隨隨便便就殺了你這個安王世子妃吧?再說,就算他不是安王世子,以他如今在軍中的威望,也足以保你。”
洛妍有些困惑,澹臺揚飛,不就是一個五品的千騎大將軍么?還有她看見的邸報里提到過他在西北戰事里有過斬敵酋、擒偽王的功績,這很了不起嗎?
慕容謙心中也奇怪——姚初凡沒有跟她說過?只好解釋:“揚飛在西北,兩次受封,一次是以千騎萬里追殺契丹王,結果只損了兩百多人,卻斬敵三千,殺了兩個王爺;一次是與大軍合擊契丹主力,他的左軍殲敵五萬,自己在亂軍中生擒了契丹的皇帝……父皇稱他是我朝冠軍侯。如果不是安王世子,早就封爵了。如今,他是御林衛千騎大將軍,軍階只有五品,但這個位置歷來是軍中最負人望的才能擔任,他是大燕立國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千騎大將軍。”
冠軍侯?洛妍不由倏然而驚,難怪那些侍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見了神!他原來竟在西北立下了那樣的不世奇功,成了霍去病一般的英雄人物!洛妍嘆了口氣,第一次覺得沒有新聞的時代是多么的可悲,那邸報多寫幾個字會死嗎?“斬敵酋”“擒偽王”,鬼才能從這幾個字里看出背后那驚天動地的軍功!也許,她應該認真考慮辦份報紙?
“只是……”洛妍還是有些不甘,“既然如此,別的軍中勛貴,像平北郡王獨孤家,平南郡王上官家,就沒有未婚的子弟了么?”
慕容謙將目光看向窗外:“可以保你是一回事,愿意保你是另一回事。”
洛妍苦澀的低下頭:真蠢啊我,不但愚蠢,而且狂妄!真當自己是絕世大美女,一個眼風飛過去,全天下男人就搶著為自己去死?肯為他得罪未來的皇帝,除了兩個哥哥和他,天下哪里還可能找得到另外一個!原來他肯問我,不過是給我面子,他肯娶我,我應該感激涕零!可這樣的婚姻,為什么讓我覺得這么難過,這么害怕?
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氣,洛妍抬起頭盡可能平靜的微笑:“二哥,我明白了,我不會再癡心妄想。我只是……不明白怎么會這樣。”
慕容謙心里堵得難受:自己的話太殘忍了吧?但是,雪清的事情發生后他反復想了很久,才發現是自己錯了:他太有自信保護洛妍,太想保護好她,結果卻讓她變得感情用事,軟弱遲鈍,如果此事發生在杜府或高府,以她那時的聰敏機警,未必就會如此輕信沖動……他微微閉了閉眼:父皇說得對,不能寵她了!
再睜開眼時,慕容謙的眸子已是一片平靜:“我倒覺得,你與其去想愿不愿意開府,愿不愿意成親,駙馬人選是不是中意,不如想一想,你和你身邊的人,能不能平安活到開府的那時候!”
洛妍一愣,心底里一片冰涼:沒錯,她如今,不但沒有選擇的權力,也沒有難過悲哀的權力,因為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但她要活下去,還有她身邊這些乳娘丫頭親衛……
“兩年多前,我從吐蕃回來時,我也總問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我可不可以躲開?后來才發現,我沒有選擇,身為皇家人,有些事情不是你放棄別人就能放過的,做官,可以退,帶兵,可以退,但我們,一旦被卷進那種紛爭,沒有退路,只有死路。我只知道,我去爭,雖然將來未必能贏,但我若退,則一定只有死,不但我會死,我身邊的人也會死。”慕容謙靜靜的看向洛妍;“你應該知道,如今你也一樣。”
慕容謙展開自己潔白修長的雙手:“至于所謂的朋友,我這雙手上,就有當年朋友的血。洛妍,你記住一件事情,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只要一個人站到了你對面,他就永遠不再是你的朋友。”
“其實你應該慶幸,你還有安王府這樣的退路,而我,你可想過,他日新皇登基,一個被帝王仇視的情報局長、暗衛首領,會是什么下場?”
洛妍震驚的抬頭看著他,對啊,二哥他現在的職位是……可是父皇難道不知道嗎?二哥為什么不選擇回他的封地去?
“你肯定會想,我為什么不像阿峻干脆回封地,因為我不如他,阿峻天生聰明果敢,小小年紀就能在軍中獲得偌大名聲,又能把自己的封地經營得無懈可擊。而我前二十多年都用在了談詩論文、四處游歷。百無一用是書生!就算那時開始經營封地,只怕也遠水救不了近火。何況我還有必須保護的人。嚴老給我的這條捷徑,已經是我能選擇的最好的路。所以,洛洛,你要懂事,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別讓二哥天天為你提心吊膽了,好不好?也許有一天,二哥還要靠你來保命!”
洛妍看著慕容謙,臉上像白紙般抹去了所有表情,半響,才突然微笑起來:“我明白了二哥,你放心。”
低下頭,洛妍慢慢的喝了一口茶,茶水早已涼透,這溫度正好,剛剛好,足以澆滅她心里的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與僥幸,所有不負責任的依賴與逃避,還有那天真得可恥的道德潔癖。
她回不去了。無論是那個天天起床先欠了報社一篇稿子的二十一世紀的記者生涯,還是三年前揚鞭縱馬恣意妄為的大燕公主生活,她都回不去了。她也再沒有資格做一個滿懷正義感的現代女郎,或是純潔天真的天之驕女。對于只有兩個選擇——努力活下去,或者趕緊去死——的人來說,居然想在宮廷這種最血腥黑暗的地方保持一顆干凈純潔的柔軟的小心靈,這不是高尚,這是赤裸裸的愚蠢。這樣的人生也許不值得活,她卻連死的權力都沒有。
咽下杯里最后一口涼茶,洛妍抬起了頭:“二哥,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幫忙,我手頭能用的人太少。”
慕容謙的眼里流露出一絲悵然、一絲欣慰,點頭道:“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