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柳宅,和風閣。
“老爺,您這幾日都宿在書房,不是妾身多嘴,國事再重要,也不及一個好的身體來得要緊啊。”
一身水紅繡牡丹花開富貴團圓花樣的錦服,胡清漪步步而來,手中托著蜜糖蓮子羹,妖嬈的身姿隨著燭火搖曳,看的柳冠杰一愣。
八年了,柳冠杰仍舊清晰地記得八年前的那一個夜晚。自己落榜后失意地漫步在皇城之前,突然一輛錦繡精致的馬車從皇宮中飛奔而出,差些將自己掀翻在地。
馬夫的謾罵和侍衛的包圍,讓他只想就此死在那蹦踏不停的馬蹄之下。可當一個柔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讓一切吵嚷和疼痛都歸于了平靜。
玲瓏白皙的臉龐,極致艷麗的神態,雖然頭頂上只有一輪明月,但在柳冠杰眼里,面前的這個女子卻仿佛散發著無盡的光彩。
之后的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起來。
救了他的女子是國舅胡蒙之的女兒,排行第五,閨名清漪。在胡府住下后,他每日都能與五小姐偶遇,或是花園,或是茶室,或是書房雖然內院外院并不是那么容易相通,但有了胡蒙之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和五小姐之間漸漸從只有眼神的交流到偶爾交談幾句,再后來,他收了一只繡著并蒂蓮的荷包,里面滿滿裝的都是相思紅豆。
再后來,皇帝賜婚的前一夜,他被單獨召見在御書房。殿試時不敢輕易抬頭窺見的君王此時離得自己不過三尺距離。當天子御口親言要他娶了胡清漪之時,他雖然憧憬向往這個繁華的京城,但腦子里卻始終放不下蜀中山村身懷六甲的發妻。
當他還未曾說出拒絕的話,天子已然渡步而進,來到了他的身前,低首,只在耳邊輕聲說出了一串字字如驚雷般的話。
最后,他隱瞞了自己的從前,隱瞞了沈氏,隱瞞了所有的一切,帶著一個幸福新郎官該有的笑容,和胡家五小姐拜堂成親,結為夫妻。
“老爺,你怎么了,看的妾身好難為情。”
一抹紅暈悄然爬上了胡清漪的雙頰,透出淡淡的光澤,讓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般,誘人采擷。
“清漪,這是你父親交辦的差事,若是我做好了,吏部尚書之位便指日可待。”
柳冠杰收起了過往的神思,放下手中的毛筆,走到胡清漪的面前,抬手托起了她的臉:“對不起,這些日子冷落你了。還有”
“還有你欠我一個解釋。”胡清漪眨眨眼,臉上絲毫看不到外人面前的那種犀利和鋒芒,就像個嬌羞的小婦人:“就算你我成親之前在外面有了女人和孩子,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呢?難道在你眼中,我就是個愛吃醋不顧大局的女人嗎?”
“清漪,我沒和你說是因為”柳冠杰一時臉上神色有些尷尬和復雜。
三個月前他就該告訴胡清漪一聲,可是沈氏帶著女兒突然出現在門口,雖然他提前收到了消息,但還是有些措手不及。之后送沈氏母女去別院暫居,他就思索著到底該如何告訴胡氏沈氏母女的身份。畢竟沈氏是跟著他吃過苦的原配發妻,她的地位如何確定,還有自己的嫡長女柳芙,他都不想讓她們受任何委屈。
可后來沈氏母女突然搬離別院,雖然還是居住在天泉鎮上,可也給了他一個可以喘氣的機會。但日子又過了一個月,他始終還是無法面對胡清漪,這個在自己生命中第二有所虧欠的女子。
“是因為你怕我受委屈嗎?”胡清漪強忍著心里的一絲嫉恨,面上表情含著幾分撒嬌的賭氣:“我是沒個你納妾,也沒有留個通房在常盈院,可這并不是我犯了妒忌,而是老爺您反復說不需要。其實老爺若是有喜歡的女子,和妾身商量著納了進府便是,何必偷偷摸摸養在外面。若是被御史知道,參上你一本,這尚書的位子就別想了。”
“沈氏和芙兒不是外室”柳冠杰趁著胡清漪喘氣,有些急切地想要解釋。
“不是嗎?”胡清漪故作驚疑:“聽說那小姑娘今年八歲,算起來那個時候應該老爺還未娶妾身呢。若非如此,那老爺豈不是罪犯欺君!”
“我”柳冠杰有口難言,猶如一塊大石壓在了喉頭。
“好了好了,老爺也別不好意思。這件事兒妾身做主,改明兒個就接了她們母女回府,好好養著,萬萬不會再讓老爺憂心費神了。”胡清漪說著,將手中的蜜糖水奉上:“老爺快些趁熱飲了吧,今夜就別再宿這里了。妾身先回常盈院準備好熱水,等老爺回來沐浴更衣,一起歇息。”
說著,唇邊揚起一抹媚如絲的笑容,冉冉一個轉身,只留下香風一縷,人便已經步出了和風閣之外,沒有留給柳冠杰任何再開口的余地。
常盈院的氣氛頗有些異樣,丫鬟婆子們都埋著頭,一句閑話也不敢多說。燒水的燒水,準備宵夜的準備宵夜,都鬧不準為何冷戰了三個月的老爺夫人今夜突然就要合房了。
“夫人,您冷靜些。”
悠香見胡氏一進門就將擺在手邊的一個青花小瓷擺件摔在地上,趕緊遣退了左右,上前扶了她坐下,遞上杯參茶:“既然已經有了決斷,就萬萬不能讓老爺看出來您心里頭的怨氣。老爺那邊,您得好好安撫著,將來有的是時間讓那對母女吃苦頭的。”
側眼看著悠香,胡清漪發覺她不知不覺已經長成了個有著成熟風韻和少女嫵媚的大姑娘了,眼梢一挑,冷冷一笑:“你說的對,將來把氣都撒在那對母女身上便是,我又何須生氣呢。若是讓老爺不高興了,豈不吃虧的是自己!不過悠香你已經快滿二十歲了吧?”
沒想到胡清漪話鋒一轉提及自己的年齡,悠香一愣,趕緊道:“奴婢伺候夫人是第十個年頭了,記得那年奴婢被賣進胡府正好十歲呢。”
“二十歲了。”胡清漪伸手,將悠香的下巴略微抬起,看著她豐潤白皙猶如滿月般的臉龐,嘖嘖嘆道:“好一個美人胚子。不過,我還沒讓你嫁人,你心里不會怨我吧?”
悠香神色一凜,只覺得背后汗毛都豎了起來,忙解釋道:“奴婢不嫁,奴婢愿一輩子守在夫人身邊,伺候夫人,為夫人分憂解難。”
“一輩子?”胡氏勾起唇角,冷漠的笑容好像一朵妖冶綻放的毒玫瑰:“原來你是想伺候老爺啊。”
“奴婢沒有,奴婢絕沒有這等背主的心思!”悠香雙膝跪地,忍住額上的刺痛,不停地磕著頭。
“好了好了,我不過開玩笑罷了,你緊張個什么勁兒。”胡氏話雖如此,卻用著懷疑的眼神看著悠香:“放心,我還舍不得你這個貼心人嫁出去。不過最多再等兩年罷了,兩年之后,我一定為你挑一個又年輕又有本事的管事嫁了。到時候你也當個管事媽媽,仍舊伺候在我身邊,好處少不了的。”
“奴婢多謝夫人惦記,多謝夫人。”悠香被胡氏扶了起來,也不敢抬眼,只埋頭道:“奴婢去整理一下,免得被老爺看到沖撞了老爺。”
“去吧。”
隨意抬抬手,任悠香退出了正屋,胡清漪冷冷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只覺得那凹凸有致的腰身很是刺眼,一把關上了房門。
奪門而出匆匆而去的悠香則止不住地擦了眼中噗噗滴落的淚珠子,只覺得心中仿佛有千萬根針在扎著自己一樣。
她不知一次暗示過胡氏,她不愿意嫁給管事。若是可能,將來放了她,讓她贖回奴籍返鄉,哪怕嫁給一個農家人也好。
可胡氏從不曾聽進去,偶爾提及自己嫁人之事總是說要找個年輕又有本事的人娶了自己。
呵!悠香禁不住苦笑了起來。自己再過兩年就二十二了,有本事又年輕的管事那個不是二十歲之前就娶了妻的?到時候要嫁,哪里找那么合適的人來娶?恐怕除了喪妻的鰥夫,她根本就無人可嫁。
自己做牛做馬十年,難道換來的就是一輩子的卑躬屈膝,寄人籬下?
悠香只覺得自己實在太軟弱,在胡氏面前根本連一個“不”字也說不出來。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認命地走一步算一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