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農與商

第五十九章,試探(三)

第五十九章,試探(三)

第五十九章,試探(三)

第一次見這姑娘,是在官道上,她受幾個混混欺負,一個小姑娘打幾個少年,安公子當時覺得耳目一新,也沒有放在心上;直到第二次見她,是來弟在角門口和混混梁五打架,安公子這才對她有些認識,這小姑娘狠的,還會打人。

然后就是為小杏兒討要工錢,讓安公子偶然想一想就要笑一下,不過心里全是心思的安公子也就過后幾天想過兩次,是看到丹桔,就想起來自己要暗笑一回;然后這個小姑娘出息了,膽子其大,教唆著村里人往安家里來鬧事。

王媒婆一個人的話,安公子是不會全然相信,可是這姑娘當著自己的面,頂撞安老夫人,這是安公子需要的,他要一個膽子大的人。

對著來弟堅持的眼光:“打開門,”看到房內的安公子,門外的木寶都沒有動靜,來弟自己站起來,準備去開門。安公子不得不再次開口。

自來弟說要開門,安公子就一直用耐人尋味的眼光看著這位小姑娘,年紀應該還不到十六歲,有人天生就膽大。木寶回來說她家沒有老人,沒有管教所以怕的東西少,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可是她明白應該開門?安公子淡淡一笑,這就不是一個無知村姑了。“來弟姑娘,你知道我是誰嗎?”安公子開口對著來弟道。

來弟心想,你這不是廢話嗎?賞過我錢我怎么能忘記你。來弟在心里謹慎地看著雕花木門外木寶筆直的身影,他不會聽不到自己說話,只是他應該是聽這位藍衫儒雅的安公子說話才肯開門。看起來是不太象有惡意,如果有惡意來弟權衡一下,自己也是既來之則安之,好在這次會面,是來弟依稀猜到的。

這是木寶莫明來到,安三又突然話多,句句“公子說。。。。。。”這手法太簡單明了,來弟一聽就能聽出來。舉現代的例子,推銷員出門,都是先把自己的公司夸的象一朵嗽叭花;舉古代的例子,出使他國的使臣,也必定是贊美自己的國君,這手法是古來就有之。

這位公子總算是隆重推出來,來弟對著他露出懵懂的笑容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象一個無知的村姑,來弟笑逐顏開:“您是安家的公子,您還賞過我錢呢。”

來弟這身子是稚嫩的,裝起稚嫩的笑容是毫不費力,看在安公子眼中,這才是他想要的感覺,他要找的就是一位家里貧窮,膽子大,沒什么負擔的傻乎乎村姑,不是村姑是村人也行,只是這個大膽的人,她是一個村姑,那就找她吧。

“公子有話要對你說,你回答的好,還有錢賞你。”安公子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來,用藕荷,粉紅,淺黃三色繡出花樣的荷包是鼓鼓的,來弟在心里小聲地罵一聲,銅臭之人。面上還是裝出來一副眼珠子跟著轉的樣子。這又是安公子滿意的表情。

來弟心里打著鼓,此人有什么事情要來找我,就為著我當著人頂撞他的祖母。他就是要報復我,也用不著在這茶香處吧。不管他,先喝上兩口茶再說。

不用人讓坐,來弟帶著小心謹慎的笑容,自己不客氣地坐下來。對于她這舉動,安公子只能當她沒有規矩,于是一笑:“姑娘自己倒茶。”

一旁是茶碗,有大也有小,這靜室里茶具齊全,客人用碧螺春,也有大碗;客人用功夫茶,也有小茶盞。來弟喝過一次碧螺春,知道茶葉極細,卻是茶具極粗,就是用大粗碗來喝。只是不知道這里是不是這樣規矩。古物今用都有不同,如茶葉,古代多是熬煮的,今人就是泡茶。

看著這桌上茶具齊全,來弟拿起來一個最大的茶碗,不客氣地拎起來茶壺,倒,再倒,碗未及滿,小茶壺空了。

安公子苦笑一下,看著來弟還在對著小茶壺發愣:“咦,這茶就沒了?”安公子輕咳一聲,提醒道:“姑娘,這茶壺只能裝這么多的茶水。”

“我說怎么就沒有了,”來弟露出來一個笑容,一手放下小茶壺,一手端起來大茶碗,一氣就牛飲干了。把安公子看的幾乎沒魂,這姑娘是牛嗎?可憐我的香茶,無端遭受摧殘。

一氣喝干以后,來弟用手背抹一抹唇邊,再露出笑容來道:“這茶好,只是淡些,再熬一會兒就好了。”外面傳來“咚”地一聲,是木寶撞到門上去。

來弟笑容熠熠,看來木寶不是一根站門的木頭,也能聽到這里面說話。這是紅樓夢里劉姥姥喝妙玉的好茶水說的話,來弟姑娘也用上一用,果然可以驚到古人。

安公子再輕咳數聲,從袖中取出來一塊潔白的絲巾輕拭嘴角,這動作看的來弟艷羨,這斯文勁兒。這公子能中還是不能中?在這樣尚不明白的場合之中,來弟不能遏制地突然冒出來這樣的想法。

干咳有時候可以解尷尬,安公子舉止優雅地把絲巾再慢慢塞回到袖中去,來弟對著他掐邊繡花的袖子又看上幾眼,這袖子里還有沒有手紙之類的東西在,然后對著安公子再放軟聲音要求道:“還有茶嗎?一早就起來干活,剛才那一碗太少,有這樣的茶,再來一大壺吧。”

外面又是“咚”地一聲,不知道是不是木寶又為這話吃驚,房里再就幾聲輕咳,安公子的雪白絲巾又亮亮相,來弟往門外看看,木寶在揉額角;回過身來看看面前,安公子勉強露出笑容來,對外面道:“給這姑娘上壺茶來。”

一大壺茶上來,是來弟的;一小壺上來,是安公子的,這下子分配均勻,不會再有剛才的事情出現。安公子算是松一口氣,這姑娘傻的,一點子規矩都沒有,對她說話要小心才行,免得她不防備把自己給泄露出去。

“姑娘,前兒我祖母說話,你不相信是嗎?”安公子微沉下面孔來,對著來弟緩緩開了口。房中空氣中流動的不僅有茶香,也有隨著安公子這話的一種氣勢,在靜室中慢慢浸潤著。

來弟感受到這氣勢和壓迫感,她是渾不在乎,這一會兒就做一個傻村姑吧。來弟裝著直眉瞪眼的樣子說話:“人都說老夫人最能憐惜人,只是和叔公們來見過表少爺,怕表少爺說話和老夫人不一樣。”

“一派胡言,表少爺當然是聽老夫人的,”安公子是斥責卻不嚴厲,反而有鼓勵的話意:“依著你,不如意就只和老夫人說話是不是?”

來弟緊緊地抓住不放:“那是當然。”來弟對安公子試探一下:“聽說別人村子里交上新麥,這是真的嗎?”

“你覺得呢?”安公子心中大喜,這姑娘是憨厚的人,有疑問就緊追不放。安公子逗了來弟一句:“你想看看是真是假,還是想弄明白這事情?”

來弟理所當然要回答:“弄明白這事情,也要看看真假,”此時傻村姑來弟決定解惑:“他們是怎么交上來的?”

一陣輕松的安公子漫然地道:“你前兒頂撞我祖母,惹我祖母生氣。我做孫子的心里不安。剛才路上看到你在,這才讓人請你過來,特意交待你,再往我們家去,回我祖母的話,你要想想再回答。”

說到這里,安公子停頓一下,一雙黑眸中略帶笑意地在來弟身上打個轉兒,來弟卻沒來由的打個寒噤,這是什么笑容?看起來鬼鬼的。

“交上來的新麥,這事情我卻不清楚。”安公子悠然自得的道:“也有人對我說,這租子來的可疑,不過表少爺向來能干,這一點兒上,我是從來放心。你覺得不明白,”安公子笑意加深:“你可以多問問人,多弄弄清楚,再有什么不好的傳言,你直接來回我,好不好?”

最后一句“好不好”,安公子是微笑從嵌玳瑁花鳥的桌子上拿起那個繡花荷包,從里面取出來一小塊銀子,推到來弟的面前。

來弟幾乎可以認定這位公子不是為著他祖母才喊自己來,面前擺著一小塊碎銀子,不比上次給的小,應該也有一兩左右。來弟冷靜下來,這位公子,他想做什么?

不管心里多冷靜,來弟還是伸手去摸一下銀子,再笑逐顏開地道:“我不明白,為什么又給我錢?”

安公子這才注意到這姑娘說官話,她用詞用語不說俺。這里的口音本身就近官話,干苦力活的人和城外的人多說俺,這姑娘就不是。這些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公子要告訴來弟:“你提起來有人交租子上來象是不合理,我也聽到有閑言,不過這關系到你們家里的口糧,你是一定要問到底才是。公子我哪有功夫聽你說這些,你聽到什么,來對我說才是。”

安公子含笑:“來弟姑娘,你既然覺得租子交的不對,為什么當著我祖母,你不說呢?”來弟咧咧嘴兒:“我不會說,也不敢說。”

“你只管說,覺得不對,就別放過,”安公子目光炯炯,來弟也是眼光爍爍:“表少爺愛發脾氣,上一次他讓人把我們都扔出去,”

安公子緊追上一句:“看起來,你是相信我祖母,再見到我祖母,有不平事,你說還是不說?”一臉稚嫩笑容的來弟是穩穩當當地吐出來一句:“公子如何待我?”

靜室中一片寂靜,安公子借著祖母的名義,或是借著關心表弟的名義,兩天里見了七、八個村子的村民,都是安三挑出來的素來大膽敢說話的人,安公子都示意他們咬著這交上來的新麥不放,一定弄清楚,下著大雨,這麥子從哪里而來。

安家屯里的來弟,是安公子自己挑中,他親眼看到她膽子大,又年紀小,誤以為她是個小村姑。

這一會兒,兩個人一遞一句的話,算是偽裝都剝的七七八八,安公子拿起來楠木折扇,“啪”

地一聲打開搖了搖,突然發現有趣之極,這姑娘不傻,這姑娘裝傻,一直在裝的停停當當。

來弟則是明白這位公子,他要利用我。他也對這交上來的租子起了疑心,他需要別人為著這件事情,鬧個不停。

安公子慢慢搖著折扇,他實在不需要自己出馬來見這樣的人。大部分的人都是安三見的,只有兩個村子是長輩有疑心,他們不相信安三:“我們這樣做,是和表少爺做對,表少爺以后能輕饒過我們嗎?如果有公子的話,那就可以做。”

這就露面的安公子全然是關心表弟:“表少爺或許也被瞞哄了。”大家心知肚明,不用明說。當下兩個村子的長輩答應下來。安公子剛從城外回來,對來弟他也自己來說,原以為安家公子正根兒獨苗一出面,說什么就是什么,不想遇到這位姑娘前面裝傻,后面較真。

“你要什么呢?”安公子從容地就退回來:“我不過是沖著祖母多說一句,哪里有你討價還價的份兒,來弟姑娘,你可以回去了。”安佶公子冷淡地一笑,貪心不足還裝癡憨,你不愿意做這件事情,有的是人愿意做。

公子一發話,木寶這就打開門。來弟卻不走,她頭也沒有回,鎮定地對安公子道:“關上門。”這一會兒這姑娘要關上門,安公子對著那眼眸中的冷靜,微微一笑抬抬手,木寶又把門關上。

“請公子聽聽我的話再讓我走不遲,”來弟掂量一下,象是大宅門里的恩怨,這位公子對表少爺有嫌隙。

在這里和自己會面,應該是安公子放心的地方,來弟想上一想,還是放低聲音:“就是公子不說,這租子我也要弄明白。下著雨,他們何處晾,何處揚場,何處脫粒,”

安公子露出笑容來,可不就是這個意思。聽著來弟繼續道:“這事情關系到我們自己村子里,所以為公子說句話,應當盡心。”

“你不必了,公子我當不起你為我盡心,”安公子這就滑溜開來,來弟露齒一笑,水嫩的膚色襯上貝齒,更顯得紅唇嫣紅。

來弟不慌不忙地道:“我農閑之時,以打柴采些山貨為生,公子城外山林,有采不盡的山果,收不完的枯木,請公子允我能自在出入山林。人都說公子和老夫人一樣,一向是憐下,公子你說好不好?”

紙扇輕搖著,扇上面的牡丹花一晃一晃間,只見燦麗。安公子慢條斯理地坐著,心里覺得自己是幾時走了眼,就以為她是個小村姑,這小姑娘,眼前抓住我不放了。

“那不然,”來弟躊躇一下,換了一個條件:“上次公子見到的,我的妹妹小杏兒,她還愿意侍候公子,公子讓她回安家也成。”

安公子總算是有回話,他停下紙扇輕搖,對著來弟失笑:“你還有幾個條件?”來弟大喜:“就這兩個,以后有了再說。”

木寶在門口,聽到房中傳來安公子的輕笑聲,捕快木寶也是一笑,這姑娘應該是個生意人,算盤打的象是精刮刮,沒有讓她作件事情,先要許她一點兒什么。

“你的妹妹?”安公子上下打量一下來弟,來弟趕快道:“鄰居家的妹子,不過很精細,她自被人冤枉回家后,說起來公子和老夫人,就說是好人,天天在家里抹眼淚兒,說不能再去府中侍候。”

安公子一笑,來弟姑娘說話,本公子一個字也不信,剛才被她好耍了一通。安公子想想就覺得窩火。想想這姑娘很伶俐,象是明白的也多。安公子再試探她一下,一面笑語:“這樣知道恩情的人,卻受冤枉,真是可憐見兒。”

說話的安公子伸手從桌上再拿起來一個小茶盞,從自己的小茶壺里倒出來一杯香茶推到來弟面前,再對她道:“她叫什么,是為著什么事情受了冤枉?”就是在那幾天,安公子也沒有心思去管這樣的事情,不過是安三來回一個結果就罷了,他早就忘到九霄云外。

“她叫小杏兒。。。。。。”此時談判氣氛和諧,來弟獅子兩張口,心思全在說話上面,就不經意地端起來小茶盞,先送到鼻尖嗅一嗅,再送到唇邊品一品,然后才一飲而盡。

安公子覺得自己更傻了,這姑娘會品茶,不象她剛才那樣,端起來大碗作牛飲,而且還說茶太淡。可憐我的一壺好茶。原本算計人,還沒有算計成,先被來弟耍了兩次。安公子對著來弟是啼笑皆非的笑,真真氣死人。

小杏兒是哪一個丫頭,安公子全然不記得,不過來弟如此伶俐,安公子想著這個小杏兒也不會極蠢如牛吧,再說是表弟冤枉過的,安公子需要人,來弟平白給他送了一個人手來,還要擔上安公子的人情;

自由出入山林就去吧,一個姑娘家還能吃窮那座山,安公子也放行。眼前來弟既然不是懵懂村姑,安公子也不藏著掖著:“你只抓住交上來的租子不放,就如你剛才說的,何處晾曬,何處揚場,你只不松口就行了。”

來弟心領神會,做出來會意的樣子:“那是當然,公子您盡管放心。”安公子才不會不放心,他對著門外的木寶揚一揚下頜:“來弟姑娘,你認識他吧,這是本城的捕快,我能使喚他請你來,也能使喚他作別的事情。”

捕快都能使喚,為什么這宅門里恩怨,要借助于外人,來弟把這句話忍下去沒有說,難道那位表少爺厲害有如羅剎惡鬼不成。來弟只能管自己,如來弟所說,沒有安公子這樣的話,也會有人抓住這交上來的租子不放,本來就是奇怪的不行,總得有個地方揚場子吧。那么多麥子都在屋里揚?

離開這靜室的來弟回想一下,自己是沒有緣由地卷到這件事情里。這位看起來潔凈有如一朵蓮花的公子,心腸是黑還是白?

街上日頭熾熱,人人面上有笑容,背靜一些的街道上,家家都曬出來被子和衣裳,看上去花花綠綠的一派熱鬧景象。

來弟暫把這些事情丟開來,拎著她的肉排骨回家里去。官道上泥濘不是一會兒日頭可以曬干,來弟踩在大大小小的水洼中,想著有弟一會兒看到這肉排骨,會不會又抱怨自己多用了錢。

有弟在家里歡天喜地,不下雨小雞可以院子里放,后院里是梁五帶著人搭好的雞窩,又用竹子在后面專門分出一片地來讓小雞在里面跑著吃蟲子。

這一點兒上,來弟什么時候都很喜歡。屋后一條小溪幾株大樹一片草地,養雞養鴨還可以養豬,來弟歡喜的嘆一口氣,過日子真不容易。

有弟今天沒有說來弟亂花錢,他對著小雞正樂不可支:“明年下雞蛋吧,下雞蛋賣錢,再換小雞,再下雞蛋再賣錢。”

身后傳來小杏兒微笑的聲音:“下雞蛋孵小雞也可以。”有弟轉過身來:“你和俺姐說完話了。”不知道說什么話,要把有弟打發開。

小杏兒抿著嘴兒甜甜地一笑,再對著身邊的來弟投來感激的一瞥:“來弟姐,謝你兩個月的工錢,這是一定要給的。”

“我肯定是不要,”來弟和小杏兒單獨地說一會兒話,小杏兒回說她還是愿意去,小杏兒低下頭來又是一句心底的話:“在安家再做上兩年,可以配一個家生子兒,生下來孩子也不會再受苦,再象家里爹媽一樣為生計這樣操勞。”

大樹底下好陰涼,來弟可以明白,不過來弟著重要說的,告訴小杏兒:“大宅門里事情多,你還是要去,要自己小心才是。”

小杏兒幽幽然,她有一雙好杏眼,里面全是與年紀不相稱的傷感:“在哪里都是這樣,做自己的事情,不聽別人的,不看別人這就行了。”

來弟把自己該提醒到的都說到,約好日子去回安公子的話,小杏兒說要給兩個月的工錢做謝禮,來弟當然是不要,來弟心想,我又不是王媒婆。

誤打誤撞辦成這樣一件事情,來弟對著小杏兒出去的背影,吐一口長氣,她并不覺得有多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