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罪之有
正月將末,宿夜寒冽,裴相推開木制的窗棱,冷空氣卷入,涼入骨髓。
他聽到后有細碎腳步,并不曾回頭,只是垂下頭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后問道,“大郎他果真來了?”
石增略一遲疑,沉聲回答,“屬下在鎮西軍的邸報中動了點手腳,令世子以為韓將軍受傷,且是相爺所為。世子震怒,連夜集結死士,如今那批人馬已然入了山。”
他微微一頓,“相爺,世子的實力不容小覷,屬下決意留在您的邊隨時保護,絕不能留您一人在此以犯險。世子,世子他瘋了,心中既無父子,又無骨,他不會顧念您是生養他的親父,而對您手下留或者心慈手軟的。”
他的聲音里帶著微不可露的憐憫,亦或又有些淺淡的憤怒,只是在這清冷寂夜中,這份糾結被稀釋,在曠闊的屋子里,只余下長長的尾音,拖曳著他的猶疑和關切。
裴相一手背在后,另一手撫上長須,他望著黑漆漆的窗外,隱約看到有怪石嶙峋,格外映襯著他此刻心境,良久,他轉過,忽然笑了起來,“你的忠心月可昭,我甚感激,但我這里卻不需要你保護。你照我先前所吩咐的,帶著們埋伏起來,我以碎壺為令,你們將世子的人一舉擒住便可。”
他上前幾步,走到石增面前,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分明如同羽毛拂過,卻偏偏有似千鈞之重,“我的體,如同一支燃燒到盡頭的蠟燭,燈芯已見底,隨時都會熄滅。世子便算是殺了我,也不過只是提前將燈芯斬斷,并不能改變。你卻正值壯年,沒有必要陪我在此地,葬送大好年華。再說,我尚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替我完成,所以石增,等到半山的警鈴一響,你便離開此地,按計劃行事。”
東祠山盤踞在盛京之東首,形成一道天然塹壁,因山勢險峻,多有怪石,傳言中曾鬧過不少鬼事,所以盛京權貴并沒有像在西山那樣紛紛設置產業,唯獨裴相膽大不信邪,便以極低的價格買下了山頂的這塊地,置了一座別莊。有山勢為防,倒也沒有大動干戈請護衛,只在半山腰處設置了一種玄鈴,只要有人闖入,便會發出聲音,向莊子里的主人示警。
石增神色不忍,張口言。
裴相打斷他,“石增,莫要遲疑。難道你忘記了我從前說過的話?我和大郎去后,二郎必要和靜宵爭爵。靜宵自不去說,頭腦簡單又專橫跋扈,絕不堪當我裴氏家主之任,二郎雖然聰明有遠見又懂得隱忍退讓,可他野心不小,裴家若是在他手上,一時恐怕很難激流勇退,徒讓皇上生疑,并非家族之福。”
他嘆了口氣,“宸哥兒是我最中意的孫兒,原本將裴家交給他,我便能死而瞑目。可他從來都沒有將鎮國公這個爵位放在心上,裴家帶給他的只有痛苦和不堪,如今他已經是安平王,被皇上賜了國姓,我也不能再作強求。我思來想去,除去宸哥兒,也唯獨老2家的靜镕還算踏實穩重。”
石增心頭一震,抬頭問道,“相爺這是要將爵位傳給二老爺了?”
若是有遺囑請立,二老爺裴孝慶便可以避開爭議名正言順地越過長房的侄兒承襲國公的爵位。可裴相分明又說,二老爺功利心重,裴家交托到他手上非福乃禍。
裴相目光微凜,沉聲說道,“你是我邊最得用之人,有你幫襯,二老爺想必能夠明白我的苦心,倘若他不能,便讓他當著這有名無實的鎮國公也無妨的。”
沒有手中的權利,鎮國公也不過只是一個虛爵。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鈴銀攢動,一陣急響,始終不停。
石增跪倒地上,重重地給裴相磕了頭,哽咽著訣別,“相爺,保重!”
說完,他便隱入黑暗之中,轉瞬便消失不見。
裴相從墻上取下掛著的古琴,輕輕地撥動三兩琴弦,在曠夜里發出金石碎破的嗚咽,一如他此刻的心,無奈到深處,又決絕到極點。
門扉開了,灌入徹骨的冷風,裴孝安滿面怒色,一雙眼已恨得通紅,他甚至都不曾行禮,手中長劍便已出鞘,直抵對方咽喉,“裴固,韓氏到底礙著你事了,二十幾年前你非要置她于死地,二十幾年后你又要害死她的孩子。你給阿修下了毒,讓他陣前受傷,命不保,簡直可惡至極,說,你到底下的是毒,將解藥交出來!”
他每都會截取西疆送來的邸報,但前幾卻收到了韓修中毒受傷命垂危的消息,追查下去,竟然被他是裴相搗鬼。這世間,他唯一在乎的人,便是韓氏受了那些罪苦才替他留下的這死血脈,聽到韓修將死,這比凌遲他還要痛苦萬分。在氣怒擔憂之下,他便不顧一切地率著手下眾人連夜趕至東祠山上,憑欄仗劍,誓要讓裴相將解藥交出不可。
裴相挑了挑眉,“韓氏?就是那個不守規矩的妾室?二十年前,她不是就死了嗎?阿修是誰?大郎你魔怔了?”
這話說得平靜如水,手指依舊漫不經心地撥動琴弦,流瀉出不甚協調的琴音,仿佛在嘲笑著裴孝安的癲狂。
裴孝安手中的劍又近了一寸,“不許你這樣說她!我和韓氏真意切,本該是一對佳偶鴛侶,倘若不是你強將我們分開,迫她嫁了人,還要對我說那些絕狠心的話,她必是我正妻,又怎會為了我而委曲求全甘愿當一名妾室?但即便如此,在我心中,她卻是我永遠的妻,她所出的孩子,才是我的嫡長子!”
他雙目圓瞪,眼中泄露仇恨,“沒有,韓修便是韓氏與我的孩子,當年你為了給永嘉郡主那點可笑的臉面,竟然要迫我殺妻滅子,我不肯,你便親自動手。若非韓氏聰慧,設計了一出金蟬脫殼,我的妻兒便都要喪命你手。阿修命大,好不容易躲過一劫,他那么有出息,年紀輕輕便是國之棟梁,如今他在前線為國而戰,而你,竟然這樣喪心病狂,對的孫兒下這等毒手!”
倘若不是因為還要求解藥,這柄長劍一定立時刺入。
裴相皺了皺眉,“你說我將你們強行分開,還迫她嫁人?”
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不曾參與過,如今落到這樣一個埋怨,他有些不曾料到,既然左右都是一個死字,臨到此時,他便有心想要將這些事實都問個清楚明白。
裴孝安冷哼一聲,“你想要我娶貴胄之女,而韓氏雖然出名門,卻只是一介孤女,韓家清流望族,也滿足不了你聯姻的野心,所以你才會讓梁氏派人來西寧,對韓氏行盡侮辱之能事,還隨意指了個鄉野村夫,以家族安危撮成婚事,令她不得反悔,也以此來斷絕我的念想。”
他目光狠,“你不必抵賴,這些話都是梁氏死前親口承認,你便是狡辯,也難逃其咎。”
裴相心頭一顫,饒是他經百戰經歷過無數風雨,聞言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氣,他沉聲問道,“難不成梁氏也是你……”
梁氏是病死的,急病驟來,很快就撒手人寰,她死的時候裴孝安并不在。雖是繼母,但禮不可廢,為鎮國公府的世子,裴孝安是必須要在場應對來吊唁的并可的,否則便是大不孝。當時裴相的人尋遍了盛京城的花街柳巷,終于在萬花樓尋到了世子,并將他拖回了府邸守喪。
可這會,裴孝安竟說,他在梁氏死前曾問過從前那些事。
裴孝安冷笑起來,“我和韓氏不能成為結發夫妻,梁氏雖然是你的幫兇打手,我卻又會放過她呢?她中的便是你上這種毒,可惜她沒有臨南苗寨來的替她解毒,女流之輩,子又弱,只用了你一半的分量她就活不成了。”
他咬牙切齒,“梁氏該死!”
裴相一時沉默不語,他也不該要說。
梁氏臨死之前,將這件事嫁禍于他,其實并不難理解。一來許是還想要求一線生機,二來也是希望世子不要因為她的所為而遷怒到她所生的四郎五郎上,二十年前,四郎和五郎都還是個孩子。
因此,他也并不想要特意辯解,總之一切都是命,躲不開,他也不想躲了。
只是……
他沉默良久,忽然問道,“梁氏該死,那么郡主呢?她出高貴,卻為人謙和,成婚之后對你也算是誠心誠意,一片真。你因為韓氏的死詭異,時常對她發脾氣,可她從來都沒有因此冷落你,反而寬慰你體貼你照顧你。郡主待你至誠,你沒有半分感激便也罷了,卻為何要在她生產之時,動手腳害死她?”
裴孝安的臉上有著片刻的慌亂愕,但是轉瞬即逝,他沉著臉說道,“我心里只認韓氏一人為妻,郡主再好,也及不上韓氏一根手指,韓氏和我的孩子雖然不是郡主死的,可若非你要給郡主體面,他們又會無辜枉死?所以郡主不是我害死的,而是你害死的!”
裴相被氣得沒了脾氣,他苦笑著說道,“好,郡主是我害死的。那么宸哥兒呢?宸哥兒這些年來為毒藥所害,至今仍然雙腿不利于行,你莫要告訴我,他也是為我所害。虎毒尚且不食子,大郎,韓修是你的,難道宸哥兒便不是你的血脈?這世間倒是有不孝子孫,但心心念念要害死骨的父親,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他冷聲問道,“我且問你,宸哥兒何罪之有,要受你這些年來的毒害?”(。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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