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大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里,薛紹盡量用立的口吻,和裴炎談了一談他對軍隊里的一些重要將領的個人看法。
薛紹不知道這些人在裴炎心目當是一個什么樣的定位,因此他很小心的把握著分寸,沒有在言談當透露出自己對某個將領的好惡。他的敘說言辭,就像是電游戲里面的“武將卡”一樣,從李謹行、李多祚和張虔勖這些大將,談到獨孤祎之和沙咤忠義這些并不太熟悉的人,薛紹都基本上只是評敘將領的軍事素養與個人能力,絕對不談他人的道德水準和政治立場。
裴炎在聽的時候也沒有發表什么看法或是態度,甚至沒有出言打斷過薛紹的話,像極了一個貼心且有風度的聆聽者。
“公何不談一談,薛楚玉和郭元振呢?”待薛紹的話告一段落之后,裴炎主動問道。
薛紹不由得心略微一凜。他最不想談的,就是這兩個人。
理由很簡單,因為薛紹目前還不清楚裴炎的內心想法。萬一裴炎反感自己,那么越和自己親近的兄弟,越可能跟著倒霉;萬一裴炎是想拉攏自己,那也不能露骨的在他面前褒獎和抬舉自己的兄弟。
權臣,向來是在自己喜歡拉幫結派的同時,又忌憚他人拉幫結派形成獨自的團隊勢力!
“這個……他二人都只是初涉軍旅的微末小將,比薛某的身份還要低微。似乎,談無可談。”薛紹想要搪塞過去。
“依老夫看,未必盡然吧?”裴炎的眼再度閃過那抹凌厲的目光,說道,“在裴聞喜上報給朝廷的軍情馳報當,除了盛贊薛公本人,還對此二人大書特書極力推崇。所謂兼聽則明,老夫知道薛公與之頗多共事,因此想要聽薛公親自說上一說,這二人究竟如何?”
這明顯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薛紹暗暗的咬了咬牙,正在思量措詞之時,太平公主的身影出現在了堂外。與之挽手并肩而行的還有另一名妙齡女,生得頗有幾分姿色。
裴炎一見太平公主出現,馬上換了一副面容并且站起了身來,主動上前拱手參拜。
“裴相公,令愛與我甚是投緣呢!”太平公主挽著那個姑娘的手,笑嘻嘻的說道。
“能與公主殿下結交,那是小女的福份。”裴炎彎腰拱手而拜,頗為謙恭。
裴炎的女兒則是彬彬有禮的給太平公主和薛紹見了禮又道了罪,馬上告辭而去。給薛紹的第一印象,這姑娘就是一位恪守禮法的大家閨秀,不愿多在人前拋頭露面。想必,方才還是太平公主強拉她來的。否則這樣的場合,她不會現身。
薛紹給太平公主暗遞了一個眼神,太平公主馬上心領神會,雍容款款的笑道:“裴相公,我二人已在貴府打攪多時,此時天色已晚,我們不如就請告辭。”
裴炎自然是出言挽留,太平公主與之客套了幾句,推說再不回返內廷,皇宮大門恐將關閉,裴炎才沒有繼續堅持。
薛紹暗吁了一口氣,和裴炎交流當真是費勁又被動,最后居然還要勞動太平公主來救場!
稍后二人告辭而去,裴炎率領一家老小恭恭敬敬的送到了大門口拜別,直到太平公主的車駕走過了里坊的拐角處方才回府。
薛紹的心里,難免有些沉甸甸的。裴炎的老辣和強勢并不出乎薛紹意料之外,能成為武則天的政治盟友的人,絕非簡單。讓薛紹心里有點忐忑的是,自己在裴炎面前完全處于被動,每說一句話都要小心翼翼,對方的心里在想什么則是完全沒底。
這感覺,很不好。
“薛郎,你怎么了?”車里的太平公主看到薛紹愁眉不展神情嚴峻,關切的問道。
薛紹輕輕的搖了搖頭,“一時說不清。”
“那我們找個地方,坐下細談?”太平公主連忙說道。
薛紹想了一想,“你不是急著回宮嗎?”
“傻。”太平公主巧俏的微微一笑,低聲道“那當然是說給裴炎聽的托詞。若是陪你,半夜回去又有何妨?我自然有辦法叫開宮門的。”
薛紹會心一笑,“轉道青龍坊,去我家!”
“好耶!!”
太平公主像個搶到了棒棒糖的小孩一樣,歡呼雀躍起來。
車駕轉道,于黃昏時抵達了薛紹家。府里剛剛吃過了晚飯,得聞薛紹與太平公主同時歸返很是驚動了一下。太平公主主動安撫薛紹的家人請他們不必忙碌,自己已然用過膳了只是前來坐坐便走。
薛紹看到,太平公主在與嫂嫂和月奴這些府里人相處時,沒有擺出多少公主的傲慢,在親和與高貴之間拿捏得恰到好處,儼然已經有了一些“主母風范”。
薛紹不禁想笑,這小丫頭跟誰學的,是武則天的言傳身教還是出自女性的天然本能呢?
二人就當是飯后散步,走到了薛府的后宅。這里以前是一片馬球場,現在成了薛紹和月奴這些人的健身場所。太平公主還是第一次參觀這地方,頗感新奇的詢問了一番那些器具的用途,甚至親自試了幾手薛紹自制的鐵弩,心情頗為暢快。
看到她心情不錯,薛紹也就耐心相陪沒有和她說起那些煩心事。不過太平公主倒是有心,在玩樂了片刻之后就說想要歇息了,拉著薛紹坐在了球場旁邊的坐廊里,主動問起了薛紹的心事。
“薛郎,你今日先后見了天后和裴炎,做何感想?”太平公主問道。
薛紹思索了片刻,說道:“我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天后與宰相們都已達成了共識,將要對大唐的軍隊將領進行一番人員調整。而我將會暫時離開軍隊,避開這個風頭。”
太平公主輕輕的點了點頭,未置可否。
薛紹微微一苦笑,就像預料的那樣,這件事情并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甚至,她有可能早就知道甚至有了一些參與。
“薛郎,離開軍隊,讓你不開心了么?”太平公主小聲的問道。
薛紹輕皺了一下眉頭,點了點頭。
太平公主的反應出乎薛紹的預料之外,她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氣。
“嗯?”薛紹用表情和一個鼻音表示了疑惑。
太平公主伸手挽住了薛紹的胳膊,溫言細語道:“如果你說你不在意,那就證明你在我面前掩飾,你沒有跟我說真心話。雖然我喜歡你哄我,但我更想聽到你心底真實的聲音,薛郎。”
薛紹微微一笑,拍了拍太平公主的手,說道:“我承認這件事情讓我感覺十分的意外也多少有些郁悶,但我已經想通了。”
“怎么說?”
薛紹答道:“好事不能讓我一個人占盡了。短短一年之內,我已經從一介布衣平步青云做到了五品大員,馬上又要與你成親。人心之所以負累,多半是因為貪婪。該知足時候,我會知足。”
太平公主眼睛一亮,“你說的可是真話?”
“真話。”薛紹微笑點頭,信誓旦旦,“換句話說,能與你成親,已是上蒼、二圣與朝廷對我最大的恩賜。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呼!”
太平公主再次長吁了一口氣。這一次,明顯是如釋重負。
“怎么,你就這么擔心我想不開?”薛紹笑道,“在你看來,我就那樣的器量狹隘和急功近利?”
“絕對沒有。”太平公主認真的看著薛紹,斬釘截鐵的道,“薛郎,我承認我準備了很多的說辭想要勸慰你,說服你。現在看來,我的擔心有些多余了。你比我想像的還要更加睿智和豁達。看來我母后的眼光真是沒有錯。薛郎,你的確就是一位能夠成就大事的偉丈夫!”
母后的眼光?成就大事?
薛紹心靈犀一動,這算是“泄露天機”么?
“如此說來,你自己并不認為我是一名偉丈夫了?”薛紹就著話題與太平公主打趣起來。
“討厭,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太平公主撒起嬌來,“薛郎,答應我,在我們成親之前什么多余的事情也不要去想,不要去管了,好不好?”
薛紹不禁笑了,“幾天前,是誰親自找我討要一份新婚大禮的?”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顯然是想了起來,小聲道:“你是說……對付武攸寧?”
薛紹說道:“這件事情還沒有完吧?御史臺正在復審藍田縣的案。你在宮里,可曾聽到什么動靜沒有?或者是,天后找你問過話了沒有?”
“沒有,我母后好像完全沒有過問這件事情。”太平公主說得很肯定,但是表情當出現了一絲不可思議的神情,說道,“但是,有一個誰都絕對不會想到的人出面來找我,為武攸寧求情的來了。”
“哦?”薛紹有點好奇,“是誰?”
太平公主沒有急著說,卻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薛紹,狐疑的道:“那個人,你可能比較熟。”
薛紹眨了眨眼睛,他分明發現,太平公主的神情當有那么一絲或隱或現的“醋意”,這更讓他感覺奇怪了,于是道:“究竟是誰?”
“一個女人。漂亮的女人。”太平公主說這話的時候,神色間的醋意流露得更加明顯了。
薛紹心不禁微微一怔,與我相熟、能輕易見到太平公主、又讓太平公主吃醋的女人絕對不多了,難道是……上官婉兒?
薛紹心里就在奇了怪了,上官婉兒和武家的人不是有過仇隙么,她好像完全沒理由給武攸寧求什么情的。
如果不是上官婉兒……那又該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