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風流

第八一四章 老狐

楊廷和出奇的平靜,并未如想象中的氣急敗壞,反面帶微笑環視群臣,最后對高高在上的正德施禮道:“皇上,老臣有罪。◎∑頂◎∑點◎∑小◎∑說,”

正德愕然道:“難道陸完所言是真?你當真是指使他抽調兵馬,意圖讓收復河套之舉無功而返的主謀么?”

楊廷和嘆道:“皇上明鑒,這等事豈是臣能做出來的,臣兩朝為臣,這么多年來,不敢稱有功,但也知道國家大局、何事為重。老臣若是糊涂若此,早就羞愧請辭不敢忝居內閣之位了。”

正德道:“朕也是這么想的,那么這件事你如何解釋?如今陸完當面指謫與你,你沒有什么可辯解的么?”

楊廷和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若人皆以為臣是那種不顧大局暗中作梗之人,臣便是費勁口舌也被看做是狡辯。說實話,陸大人之舉事前臣確實知曉,不過臣以為只是陸大人口上之言說說而已,沒想到……哎……沒想到他當真做了這件事,而且并沒有稟報內閣知曉。今日聽到這消息,老臣也是極為震驚的。”

陸完氣的發瘋,大叫道:“好你個楊廷和,倒是一桿子撇的干凈,此事是你我在奉天殿外的臺階上達成的共識,你如今能狡辯的了么?”

楊廷和嘆了口氣看著陸完漲紅的臉淡淡道:“陸大人,你的話可有人證么?”

陸完怒道:“這等事怎會有什么人證,只你我在場而已。”

楊廷和靜靜道:“你沒有,我卻有。當日我本以為你只是口頭上的氣話,你在殿上被鎮國公斥責指揮不當,導致西北戰局大亂,心中對鎮國公充滿仇怨故而說了那些話,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所以并沒當回事。我只問你,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說了贊同之語么?”

陸完愕然,期期艾艾道:“你那日說,‘你是兵部之首,這些事倒來問我,只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便罷。’。”

楊廷和道:“陸大人記性甚好,叫皇上和諸位大人聽一聽,我是否慫恿你這么做了,我讓你做好分內之事,而不是要你去不顧朝廷利益去拉鎮國公的后腿。”

陸完叫道:“你不是這個口氣,你當時說這話的意思是默許我這么做。”

楊廷和搖頭道:“陸大人誤會廷和之意了,我說那話的意思就是不同意,這么大的事情,我若同意你去做,自然會明確的表態,我只是見你當日情緒激動,故而模糊言辭,照顧你的情緒罷了。但我豈會同意慫恿你這么做?”

陸完氣的身子發抖,指著楊廷和道:“好……好一個楊大學士,這是把我當猴耍呢。”

楊廷和正色道:“陸大人,事實便是事實,如果你硬是要理解為我默許你這么做的話,我倒是可以提供一些證據自證清白。”

陸完冷笑道:“我倒要瞧瞧你楊大人的手段。”

楊廷和淡淡道:“當日聽你的一席話之后,我回到內閣公房,心中很不平靜,廷和有寫筆記的習慣,于是在筆記中寫下了那日和你的談話,若諸位有興趣,我可以當眾誦讀當日所寫的內容。”

正德道:“準。”

一名內侍快步出殿去內閣公房取楊廷和的筆記,殿上短暫的沉寂了下來,氣氛讓人窒息。陸完咻咻的鼻息冒著兇光看著楊廷和,楊廷和負手看著廊柱上的金龍,眾官緊張的看著這兩位,龍座上的正德斜靠在扶手上不時的發出咳嗽聲,每個人各懷心事,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大明鎮國公宋楠則面帶微笑饒有興致的看著眾人的表情,他心里很滿意,自己拋出此事之后,陸完和楊廷和終于互咬起來,這場景可是很難看見。本來宋楠今日的意圖是扳倒陸完,以前對外廷官員保持著克制,也盡量不去因此讓矛盾激化,但宋楠痛恨當日陸完之舉,他不能容忍陸完還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逍遙。陸完昏了頭去攀咬楊廷和,這是宋楠始料不及的,但卻是喜聞樂見的。

如果楊廷和今日被陸完攀咬而不能脫身,那簡直是一個驚喜,但宋楠內心里卻明白,如此輕易的便被扳倒,那楊廷和也不可能領導外廷成為領袖了,從楊廷和說出所謂的筆記的那時起,宋楠便明白,老謀深算的楊廷和可能早就為今日之事做好了準備。如此看來,這個人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可怕的多。

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并不太久,很快內侍便取了楊廷和的筆記到來,這時代的文人都有記筆記寫隨筆的習慣,楊廷和的隨筆記錄也有個好聽文雅的名字叫做《石齋集》,裝訂的藍色封面,端端正正的楷字書名,看上起很有學術氣息。

楊廷和結果內侍手中的札記,反到當中的某一頁開口道:“是了,大明正德七年九月十一,就是這一日廷議復套作戰,朝會后你我便是在此殿前的臺階上發生了那段談話是么?”

陸完咬牙道:“不錯。”

楊廷和點頭道:“那就是了,請皇上過目,這便是當日臣所寫的文字,其中涉及此次談話。”

正德擺手命人取上札記,示意張永當眾宣讀,張永攤開札記捧在手里,尖細的嗓音響徹全場:“……今日廷議復套北伐之事,鎮國公執意北伐,余以為時機上是可行的,無奈國庫錢糧不足,無法供給兵馬所用,私心里打算緩和一段時間再行。只鎮國公不允,意欲自籌錢糧出征,此舉開創前所未有之先例,我亦不知是否妥當。身為朝廷重臣,不能改善國庫空匱之狀,余有過,心中甚慚之……”

宋楠這是第一次聽到楊廷和內心中對于那次北伐作戰的真正看法,如果這札記記錄的心境屬實,說明楊廷和當日并非不知是北伐收復河套的最好時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的意思其實是緩和一段時間籌措錢糧,倒不是一味的反對了。

不過宋楠對這本札記的真實性表示極大的懷疑,陸完咬到他,他立刻拋出這本日記表示清白,看似沒什么,但宋楠嗅出了一種處心竭慮的安排的味道。也許是自己見到的和玩弄的陰謀太多了,難道這是杞人之憂?小人度君子之腹?

“讓余憂慮的不僅是此事,朝后陸全卿私言阻撓北進之事,竟生抽調西北諸衛兵馬之念,甚為不妥。竊以為大局為先,私怨為后,若以私怨而亂大局,便是禍亂之舉。之前以為全卿為人持重平穩而有度,若其果真為之,則此人不適合擔當大任,但愿全卿能明白這一點,勿有出格之舉,否則余亦將私交置之度外,著力彈劾。哎,國事憂慮,人事憂慮,攬鏡自顧,發鬢如霜,為之奈何?唯有勉力為之,不負皇恩浩蕩,不負黎明百姓罷了……”

張永尖細的嗓音落下,殿上一片靜悄悄的無聲,這段記載表達的意思很明顯,楊廷和對陸完說的那些話是深感憂慮的,甚至說,如果陸完敢這么做,他第一個將會彈劾陸完,將私人感情放在一旁,以國家大事為重云云。

陸完欲哭無淚,他完全沒料到楊廷和會有這么一個后手,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原來楊廷和表面的淡然掩藏著多么深的機心;當日明明楊廷和話里話外都慫恿自己這么做,忽然間冒出的所謂的心情記錄又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種說法,可謂是狡兔三窟。

陸完也明白了,原來自己早就是楊廷和心目中屬于可以被拋棄的那一顆棋子,劉瑾死后,外廷留任的首腦只有他兵部尚書陸完一人,其余各部內閣各科的頭頭腦腦都陸續被調換,私下里陸完還以為這是自己的本事,到此刻方知,原來自始至終自己便不在楊廷和的小集團之內。之前楊廷和做出的種種姿態,也不過是利用自己的愚蠢成為使用的工具罷了。

“啪啪啪啪。”清脆的響聲在殿上響起。文武百官驚訝的發現,那響聲是陸完自己在扇自己的耳光。陸完不是為了即將被去職下獄而悔恨,他恨得是自己愚蠢,成為了別人的工具,可笑自己還以為一直有靠山,行事不計后果,成了別人驅使的馬前卒,到現在,被別人一腳踢開,棄之若敝履。

宋楠有些憐憫的看著陸完,為這個即將謝幕的大明重臣默哀,再看著楊廷和清俊無波的淡然面孔,宋楠不禁感嘆:“楊廷和啊楊廷和,不得不承認你有一套,可是你這么做了,你的外廷怕是再也不是鐵板一塊了。頹勢已成,你該拿什么來拯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