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新居民的房間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一樣，但沒有人因此而感到不滿，雖然已經到了休息時間，但大部分人都在談論著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基地的伙食和老居民們，許多人在打聽什么部門最有油水，什么部門最累。這讓李明峰有些恍然，似乎自己又回到了災難發生前，走在新兵營的走道里。

“李隊長……”有人認出了他，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許多人不認識他，但很快就從旁邊的幸存者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份，人們都有些惴惴不安，基地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出現在這里，是好事還是壞事？

李明峰沒有精力去安撫他們，他很容易就在人群里找到了梁瑾所說的那個人。

他坐在高低床的下鋪，低著頭，李明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腦門上的那個觸目驚心的傷痕，顱骨明顯地凹下去一塊。

“林笠！”站在李明峰身邊的警衛員大聲叫道。

于是那個可怕的傷痕動了起來，他抬起頭，李明峰便看到了一雙深邃的眼睛，滄桑，但卻又充滿了生氣。

他平靜地站了起來，沉默地等待著他們的下一步行動。

“出來一下！”警衛員說道。

林笠點點頭，轉身把自己的床鋪拉平，然后毫不猶豫地跟在他們身后走了出來。

“知道為什么找你嗎？”警衛員問道。

林笠搖了搖頭。

他想蒙混過關。

李明峰忍不住這么想到。

“跟我們走。”他對林笠說道。

基地的空間還沒有奢侈到專門用一個房間來做審訊室，李明峰只能利用自己的房間。

警衛員搜了一下沒有發現武器，李明峰便讓他出去關上門，禁止任何人靠近。

“現在知道為什么了？”他問道。

“我聽說基地的高層里有國安部的人，那他們很有可能認識我。”林笠依然是平靜地說道。“但他們很顯然弄錯了一些事情。”

“有沒有弄錯你說了不算。”李明峰說道。“有人認為你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所以我來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你有十分鐘的時間來說服我，十分鐘以后，我會決定你得去留。我們沒有多余的資源養犯人，也不會讓任何有可能對基地造成危害的人留下來，對于危險份子，我們會堅決的清除掉。”

“謝謝。”林笠點了點頭。“但我不需要十分鐘時間，兩分鐘就足夠了。”

李明峰驚訝地看著他。

“說我危險的人來自國安，但并不是核心人員。他對我有印象，知道我做過什么，但卻只知道皮毛。如果他看過卷宗，就會知道我犯過錯誤，但我是手段偏激的地下執法者，并不是反社會反人類的殺人狂，我的目標是建立一個更好更有秩序和良知的社會，而不是殺戮和破壞。”林笠的語速很快，但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清楚。“在過去受國安監視的五年時間里，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行為，并且嘗試著去彌補。我一直都在養老院里做義工，五年來沒有過任何一次暴力行為，也沒有和以往的任何人有過聯系，像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最后……”他看著李明峰的眼睛，慢慢地說道。“你從來沒有想過驅逐我或者是殺死我，你只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能夠完成某個使命。”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你的身體語言告訴了我，你對我并沒有懷著惡意，相反，你對我充滿了期望，你希望從我身上得到某件事情的答案。”林笠依舊是平靜地看著李明峰說道。“我說的對嗎？”

“你認識王直嗎？”李明峰問道。

林笠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但隨即搖了搖頭。

“我知道一些關于他的事，但我不認識他。”

“但你所做的事情和他有關。”

林笠再次搖了搖頭。“五年來我一直在讓人們相信我和王直無關，我的同伴也和他無關。或許我們有著相似的理念和手法，但我們行動的時間并不吻合，我們也從來沒有接受過他的指導或者是指示。但現在這還有任何意義嗎？所有秩序都已經毀滅，過去的一切都已經煙消云散，現在還追究這些事情只是浪白白費精神。”他看著李明峰的反應，繼續說道。“還是說，你們又碰到了類似的問題？”

“是因為把我們救進基地的那個人？”他問道。

李明峰為他的敏銳感到吃驚，這讓林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你想讓我做什么？”他問道。

“我聽說你是心理咨詢師？”

林笠點了點頭。

“把你們救來的那個人……因為某種原因，他獲得了和王直類似的能力。”李明峰小心地篩選著句子。“他是基地很重要的一員，但我們認為他背負了太多的壓力，思想太過偏激，鉆了牛角尖。這很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后果，所以我們迫切地需要有精通這方面的人能夠幫他走出來，現在你是唯一的人選。”

“抱歉，這我做不到。”林笠馬上拒絕道。

“你說什么？”李明峰憤怒了起來。

“心理咨詢最基本的要素是咨詢者要認識到自己的問題，并且有改進的愿望。另一方面，心理咨詢師要能夠獲得對方的信任，讓對方敞開心扉。但這兩點我都做不到。”林笠答道。“鉆牛角尖的人不會主動向陌生人吐露心事，而我現在的尊容，沒有人會愿意把心事告訴我。”

李明峰非常失望，但林笠拒絕的理由合情合理。

“你走吧。”他坐在椅子上說道。“我會安排人盯著你，希望你不要把今天的任何內容泄露出去。”

但林笠卻坐在原地沒有動。

“你和他關系很好嗎？”他問道。

李明峰疑惑的看著他，然后點了點頭。

“那你才是最適合的人選，而我可以讓你掌握一些技巧，告訴你怎么傾聽，怎么引導，怎么讓他轉變。”

李明峰瞪著他，片刻之后問道：“我應該怎么做？”

林笠答道：“你首先得把他的情況告訴我，這樣我才能有的放矢的給你指導。”

李明峰和林笠的談話持續了幾個小時，警衛員幾次打開門看他們到底在干什么，最后李明峰打發他去睡了。

他一開始只想就事論事說說林川最近的情況，但林笠巧妙地引導著話題，他漸漸說道兩人相識的最初，甚至說到了妻兒的死和自己未遂的自殺。

“所以你和林川的關系不僅僅是兄弟，你們相互之間都救過對方，過命的交情，對吧？”林笠簡短的總結道。“正是因為如此，你容忍了他的那些可笑的行為，到處替他擦屁股，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是嗎？”

李明峰點點頭，不知不覺，他感覺自己變得很輕松。

“我想我已經知道問題在什么地方了。”林笠點點頭說道。

這讓李明峰振奮了起來。

“我應該怎么和他說？”

“你應該先把自己的想法理清楚。”林笠卻說道。“在我看來，林川變成這樣和你有著很大的關系，如果你自己不首先把想法調整過來，他根本就不可能坐下來和你談。”

“和我有什么關系？”李明峰詫異的問道。“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多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林笠說道。“你的態度。”

“對于你來說，林川是你應該要無條件支持的人，但對于林川來說，你又何嘗不是他要無條件支持的人？”林笠繼續分析道。“他肯定希望你能繼續支持他，但你內心深處并不認為他做得是對的，很多時候你只是因為林川這么想而去支持他，這種思維和行為的矛盾讓你被動地去做事，結果就是你感到自己做得已經夠多了，看上去你做得也夠多了，但其實效率并不高。”李明峰想要反駁，但林笠沒有給他機會。“另一個方面，大部分人都是和你一樣想的，也是和你一樣做的，結果變成所有人都在不情不愿地為林川的行為背書，你知道這種情況的結果是什么嗎？所有壓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做好了是大家幫的忙，但是做壞了是林川的責任，因為你們早就知道不妥，只是礙于情面沒有反對。在他的這個位置上，這樣的錯誤帶來的后果很可能是所有人一起滅亡。”

“但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啊。”李明峰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問題。“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不想再藏著掖著。林川是個好人，但他總是懷著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即便是在以前，他的那些做法也不會有多少人理解，更何況是現在這樣的世界？我們好不容易獲得了現在的這一切，好不容易才讓一切慢慢走上正軌，但他卻非要搞出這么多事來，讓基地里人心惶惶。你知道下面的人怎么說他嗎？圣母！”李明峰干笑了一聲。“圣母！”

“你也這么想嗎？”林笠問道。

“我？”李明峰愣了一下，隨后搖了搖頭。“我只是希望他能成熟一點，理智一點，現實一點。”

“你想聽聽我的看法嗎？”林笠問道。

李明峰點了點頭。

“站在你的角度，你并沒有錯。但站在我的角度，我很感激上天沒有讓林川是你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