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心夔走進了甘露寺,甘露寺是海淀附近的元代古寺,在一座小小的山包上,風景秀美幽靜,是城西難得文人騷客借住之地,且又靠近圓明園,交通方便。這一日高心夔料理好了升平署的事情,詢問了身邊的人,就換了青衣小帽,手里搖著紙扇,神情放松,慢悠悠一路爬上山來,四處隨意看看,身后只是跟了一個童子。
“伯足!”
“壬秋兄!”高心夔想到彼此相交十多年,這七八年間卻是一面未見,又憶及昔日彈琴喝酒指點江山,如此多年過去,肅門風流云散,兩人天各一方,不由得就紅了眼,“多年未見,兄長還是如此的風流倜儻!”
“老了老了,”王闿運嘿嘿一笑,把高心夔拉著朝炕上讓去,老蒼頭奉上了茶,王闿運看了看高心夔的臉色,繼續說道:“比不上高大人你日日笙歌,常伴太后身邊,這才是風流中人啊。”
高心夔臉色微微一變。卻又隨即顯得若無其事,這話何曾少了?自從自己掌管升平署以來,說自己是弄臣只會陷君主于歌舞琴弦之間的,也有說借古喻今不自量力想要引領輿論之事的,更惡毒自己更是聽過了不知道多少遍,說自己是北門學士這算是夸獎了。說自己是“張易之”之流的話,實在是難聽極了。就王闿運這半句不痛不癢的話,高心夔豈會放在心上,只是覺得多年老友,還這樣的話說出來,有些煩悶罷了。高心夔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我又不是正經黃堂,也不是入職軍機內閣。主持這唱戲的事兒,風流些自然也是無妨。”
“伯足老弟,你啊你,如今你這手里的差事可比唱戲的事兒大上幾百倍咯,這報紙在你手里,可是布衣王侯了,比不上軍機處,還能比不上內閣的幾個老頭子?”見到高心夔不為所動。王闿運也就不再故意擺出為難的架勢,“這天下政令、評論、新聞都出自伯足兄之手。我瞧著,這禮部一半的差事都交給您這個半禮部咯。”
“壬秋兄還是喜歡如此的說笑,我辦的事兒,都是皇太后指點的,自己不敢居功。”
說到皇太后,王闿運不免微微冷哼。“說她作甚,我們兄弟二人,難得見面,雖然各為其主,但說這些人事。未免掃興了。”隨即閉口不言。
“壬秋兄,我且問你,當年東翁,手握軍機,深得先帝信任,又能作為托孤大臣在本朝執政,為何太后一旨下來,就束手就擒不能反抗,這是為何?”
王闿運睜開眼來,看著高心夔懊惱的神情,稍一思索,不由得冷笑,“無非是葉赫那拉氏手里有兵,若是只靠著先帝的遺詔,如今的領班軍機就不會是恭親王!”
“這話原是沒錯,可你知曉為何東翁如此的不堪一擊,咸豐朝秉政多年,結下的全是仇家?”高心夔搖搖頭,“原本我也如同你一般的想法,可自從我到了太后身邊,相處久了才知道此言大謬!”
“哦?”王闿運思索一番,“那葉赫那拉氏贏在哪里?”
“贏在她從來不獨攬大權,”高心夔說道,眼神明亮,“軍機處的事情大部分由恭親王等人料理,除了兵部的事情自己多過問之外,別的并不多管,倭仁等人也都容得下,讓他們在朝堂有一席之地,大家手里都有一點權利,自然就不會心懷怨懟,東翁,哎,且不說咸豐朝兩大案就得罪了多少人,就說他在朝中,全部都在樹敵,你說這樣的性子,太后一聲令下,借著被刺的由頭發作出來,墻倒眾人推,哎,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了。”
“再者,太后辦事,你瞧瞧,從來不會做拆東墻補西墻的事情,六部尚書滿了,那就再建一個新部出來,你知道為何恭親王不反對建立交通部,只是對著修鐵路有著微詞?那是因為就算滿尚書給了穆揚阿,可底下的侍郎、郎中、等等,不都是要朝廷里頭選出來?朝廷里的人,可都是洋務派的人。這樣多官位分出去,就算恭親王一力反對,這手下的人也是不肯的。這是陽謀,就算都看清楚了,利字當前,容不得人拒絕。”高心夔眼睛發亮,“我瞧著太后的手法,喜用陽謀,且喜將事物放大,如此一來,分潤者必然多起來,得了利自然要聽從太后的旨意,壬秋兄,我悄悄的和你說一句,太后嫌新疆根基不穩,人心浮動,有意在新疆新設巡撫或是總督一職,增設將軍,那你可知,這樣一來,又多了多少紅頂子!”
王闿運之前就在肅順府里幫襯著料理政事,到了左宗棠幕府里頭,也是干的聯絡各地督撫打探京中消息的差事,自然不是政事菜鳥,可聽到了高心夔的話,身子不免一震,“自從金州將軍之后,又要新設督撫了?這魄力這手段,確實是巾幗不讓須眉。”王闿運喃喃自語,高心夔也不插話,只是喝著茶,看著內室四周的陳色,待看清了一副字畫上頭的字跡,心里一動,對著王闿運笑道:“壬秋兄,你也在左督幕中,知道小弟說的話是真是假。”
“那據你所知,這太后垂簾豈不是沒有缺點了?”王闿運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