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門前鬧騰開時,謝家三房的老太太正端坐在雕花的紅木軟椅上半閉著眼睛小憩。
“老太太,八小姐鬧著非從正門進,守門的攔了一把不小心將人給帶倒了。六爺氣紅了眼睛,一腳踹了過去,這會已是將人從正門領進來了。”大丫鬟春平輕手輕腳地打起厚厚的防寒棉簾子進來,恭聲道。
三老太太捻著手中的佛珠,微微掀開眼簾,道:“去,將門房上的人都給換了,這等沒眼色的留著也是禍患。”
“母親,那丫頭今時不過四歲便有這般脾性,我可不敢養。”一旁坐著的陳氏看著春平又出去了的背影,微微蹙眉。
三老太太聞言便將手中佛珠丟在了一旁,保養得宜的白細手指微曲,將原本閑置著的銅雕鳳穿花暖爐輕輕叩響,有些漫不經心地道:“你怕什么,不過是個沒什么見識的小丫頭,等拘起來好好教一教,還能有多大的膽子?便當是只阿貓阿狗,養上個十年,尋個人家給打發出去便是。你該擔心的,是她的兒子。”
“還求母親指點媳婦幾分。”陳氏微微上挑的眼尾隨著她說話的動作顯得愈發妖嬈起來,然而語氣卻是謙卑的。
她是三老太太嫡親的侄女,人都說侄女像姑母,她也的確生得同三老太太有五分相似。一樣微微上挑的眉眼,帶著三分凌厲五分明艷。怕也正是因為如此,三老太太才會愿意將她帶在身邊養大。
身為表小姐的她自小在謝家長大,雖同謝家三房唯一的男丁謝元茂未曾定下親事,可依三老太太的意思,她將來必定是要嫁進謝家的。即便其余幾房都對三老太太的心思頗有置喙,可這事,終究是看三房自個兒如何辦,隔了一房,他們也不便插手。
誰曾想,不等三老太太做主讓謝元茂娶妻,謝元茂先和幾名同窗一道赴江南游學去了。
此后整整六年,都再未有人見過他。
在江南時,他不慎失足落水,自此杳無蹤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謝家三房就此絕了戶。
謝家打發出去的人,一撥又一撥,可本就山高路遠,每過得一日想要將人找回來的希望也就渺茫一分。過了半年,仍沒有任何消息,陳氏就有些按捺不住起來。她早已到了該成親的年歲,再耽擱幾年,顏色不再新鮮,熬大了歲數就不好再挑揀了。尋不見謝元茂,她也就不想再耗著光陰。
可三老太太不答應。
她將侄女帶在身邊養大,可不是為了好吃好喝供著養大了她再賠了嫁妝送她出閣的。
又過半年,陳氏委實熬不住了,求到了三老太太跟前,三老太太便冷笑著道,既如此,就嫁進謝家來吧。
陳氏先是一驚,嫁進門難道便守活寡不成?可姑母的話也沒錯,依陳家的門第,她想尋一門比謝家好的人家卻也是不易。何況這般入門,來日也無妾室庶子礙眼,家中一應事宜也都是她說了算話,也不是不好。
她踟躕掙扎了一番,還是應了。三老太太卻一貫泰然,她養大的孩子,是何種性子,她焉能不知。
于是,在認定謝元茂已死的一年多后,陳氏捧著牌位進了謝家。
長房原不滿意陳氏,但如今人都沒了,娶誰不娶誰又有何干系,便也放任三老太太。
府里皆暗傳三房風水不佳。
三老太爺年輕時納了一堆妾,卻也沒生下半個兒子。后來連正室也病逝了,他娶了如今的三老太太謝陳氏續弦,也沒能誕下孩子。才過一年,三老太爺醉酒后跌了一跤,將命也丟掉了。
謝陳氏是繼室,又不足二十歲便守了寡,日子自然是不好過。不過她心思擺的正,知道自己一個孀婦,膝下空虛怕是不能過得長久,便舍了臉面求族里答應,從枝繁葉茂的長房過繼了當時才七歲的謝元茂當嗣子。可誰知道,嗣子好不容易養大了,卻也沒能活得太長久。也因著這事,讓長房老太太厭極了三老太太,覺得是她害死了自個的兒子。
“老六回來了也好,瞧著你年紀輕輕便獨守空房,我這老婆子心里也不舒坦。”三老太太突然冷笑了下,“同宋家的那門親事,原是老六做下的糊涂事,如今他人回來了,婚事作罷,且舍了那人自去便是,可老六舍不得,不但想要孩子連帶著那人也是不愿放手的。”
“他才回來,有些事我也不好強壓,且由得他去吧,左右只要我活著一日,還能叫那女人做了正室不成?”
“聽老六的口氣,那宋氏也是個性子軟和的。若是個烈的,我還得擔心她會不會撕破臉皮鬧出去,叫人參上謝家一本。可她既是個綿的,就休怪我隨意揉捏了。雖說宋家于老六有救命之恩,老六同她的婚事又先于你進門,并非無媒茍合,私相授受,可到了咱們跟前,這事還得由我說了算。不管老六愿不愿意,陳家的親,他都得認。”
陳氏聞言松了一口氣,“六爺對她有心,我也不想讓她走。若她走了,六爺的心也得跟著跑,我要個空殼子有什么用。倒不如將人留下了,再想法子除了去,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說得輕巧,你自己也長點心,老六回來這么些日子,可曾進過你的屋子?”三老太太笑著說完,突然又冷了臉,“你莫非還要我這做母親的押著他同你圓房不成?”
陳氏面皮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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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正往里走的謝姝寧,亦僵著一張臉。
一想到要再見三老太太,她就忍不住渾身顫栗。
她站在謝家綠油油的大門前,將獸面擺錫環拍得怦怦作響,大大鬧騰了一通,又故意在門房上的人伸手來阻的時候假裝摔倒,惹父親動了氣,想必這會三老太太應該已得了消息。果然,進了垂花門沒一會便有人出來迎他們。
“奴婢見過六爺,見過五少爺、八小姐。”來人依次同他們墩身見禮,卻故意漏掉了宋氏。
謝姝寧被謝元茂抱在懷中,瞇著眼睛仔細辨認,隱約記得這人是三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冬樂,便笑吟吟伸出短短的白胖手指點著她道:“你忘記向我娘行禮了!”
冬樂怔住。
“奴婢給太太請安。”過了半晌,冬樂才含糊地略過排行,對著宋氏行了一禮。
謝姝寧冷眼看著,抱著謝元茂的脖子用軟軟的童音道:“爹爹,這里的人都沒有規矩!”
“回頭爹爹罰他們。”謝元茂好聲哄著她。
冬樂不由詫異,她萬萬沒料到謝元茂在這個她頭一回見面的八小姐面前竟是這幅模樣……跟在府里全然是兩個樣子……
幾人沿著抄手游廊迂回前行,長廊外落盡了葉子的樹木覆著皚皚白雪,瞧上去冷清得很。
謝姝寧覺得寒氣不停地從空氣里襲上她的身子,將她凍得瑟瑟發抖。她不習慣京都的冬寒,即便過了許多年也還是不適應。在這一點上,箴兒倒是像極了她,怕冷怕得厲害。每每聽她說起江南來,他便也嚷著要去。
可是,哪怕是她,也再沒有能回江南去看過一眼。
她昏沉沉地將腦袋埋在謝元茂毛茸茸的大氅上,暗自嘆息著。
不多久,一行人便走到了壽安堂。
進了前廳,許是里頭的人聞聲,便打發了春平出來迎人。謝姝寧抬起頭的時候便看到春平正巧打起簾子,行了禮笑道:“六爺回來了,老太太正等著您呢。”
一句話,只問候了謝元茂一人。
謝姝寧抿著嘴,一聲也不吭。
從他們進門的那一刻開始,祖母便沒打算給他們好臉面。可偏生前世他們個個蠢笨,還真當這年輕的祖母是個心善慈和的。
進了門,謝姝寧便覺得有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
三尺闊,五尺高,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風前設有一張黑漆的香幾,上頭擺著只古銅獸爐,正散發出極濃郁的香氣來。偏生如今天日冷,屋子里點著火盆,門上又有厚厚的簾子擋著,這味道乍然冒出來幾乎能將人熏得背過氣去。
“母親,人接來了。”謝元茂將懷中抱著的謝姝寧放下,對三老太太恭敬地道。
“母親。”宋氏也跟著喚了一聲。
可三老太太像是不曾聽見一般,只笑得慈愛,率先朝謝翊招招手,道:“這便是翊哥兒了吧?來,快來祖母身邊坐。”
謝翊茫然回頭,看了看宋氏又看看謝元茂,遲疑著不敢上前。
“翊哥兒走近了,叫母親跟祖母好好瞧一瞧。”陳氏見狀,笑著起身熱絡招呼。
可她算是哪門子的母親!
謝姝寧悄悄朝宋氏看去,卻見她面上難掩震驚,急急扭頭去看謝元茂,心中暗道一聲不好,難道母親當真不知陳氏的身份?父親有意在避開母親的視線,避得那般自然,似演練過千百遍。
她的心便漸漸沉了下去,牽了他的手,佯裝困惑,仰頭問:“爹爹,這位姨娘怎么讓哥哥叫她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