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父親獨自先回了京都,此后又足足過了近半年才去接他們。她過去不懂其中的關竅,乃是因為年幼無知。可時年已二十有二的母親,竟也是什么都沒有看出來嗎?這期間,祖母跟陳氏難道會一點也不部署,任由他們入駐謝家?母親這一去,本就如同闖進龍潭虎穴,九死一生,可母親卻像是滿心期盼著謝家人會好好接納他們三人,實在是叫她心煩意亂……
她悄悄打量了眼正輕聲細語同父親說著話的母親,心里忍不住暗暗慶幸,好在她并不像母親。
若是她的性子像母親,不等林遠致害她,她也早就已經死了。
感慨中,她忽然聽到哥哥謝翊輕聲道,“阿蠻,箴兒是誰?”
小小的女童怔住。
因為父母說話插不上嘴的謝翊嘟著嘴湊到她身邊來,一雙眼亮如星子,看得她過了半晌才聲音艱澀地回道:“我夢見了一個同哥哥生得一模一樣的孩子,他就叫箴兒。”
謝翊瞇起眼睛,同她靠著肩坐在一處,嘟噥道:“你定是睡迷糊了,哪里會有人同我生得一模一樣呢。”
謝姝寧茫然地點頭。
突然,在視線觸及身上所著衣裳的時候,她再一次愣住了。沿著自己肉呼呼的手往上瞧,入目處是雪白細滑的皮毛,袖口綴著一整圈大小勻稱、圓潤的粉色珍珠……白狐貍皮的襖子,鑲嵌著粉色的南珠……
真真是奢侈!
謝姝寧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那些即將發生的大事件她都記得,可這些細節她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讓她穿著這身衣裳進謝家的門,是母親刻意為之還是真的只是怕她受不住京都的嚴寒,所以才取了這樣的皮襖予她穿?
她咬著唇瓣,想著若母親有這個心思,之后也就不會那么輕而易舉地敗在陳氏手下,可見如今這樁事只是湊巧罷了。
況且宋家旁的沒有,可銀子卻是多的是!
舅舅又只有母親一個妹妹,自是舍得往她身上砸銀子,愛屋及烏,她跟哥哥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佳的。謝家自詡世家,可她伯父叔叔家的幾個孩子身上穿戴的,素日里用的物件根本就比不得他們的。
興許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謝家人明面上不愿意承認母親這出身商賈的媳婦,怕折損了謝家的臉面,可心底里卻又舍不得母親豐厚的嫁妝。故母親去世后,那些原本該留給哥哥跟她的嫁妝盡數都被謝家那張巨口給吞了,連一厘都不曾留給他們。
貪了她生母的銀子,等到她出嫁之時,卻舍不得在她身上投一丁點。彼時謝家正昌盛,哪里會缺了那么點銀子?可她的六十四抬嫁妝中不過都是些虛面上的東西,還是伯祖母覺得心中過意不去,又私下里給她添了一些進去才算是好看了些。
本就是讓林家有苦說不出的換嫁,她雖記在陳氏名下,算是三房的嫡女,可實際上誰不知她只能算是個庶出的。加上嫁妝又不豐厚,所以她嫁入林家之后,被婆母冷眼相待,被林遠致不喜,其中立足的艱辛哪怕此刻想來也覺得像是赤足走過雪地一般。
天寒地凍的日子里,他們母子三人千里迢迢地從富庶溫暖的江南趕往寒冷的京都,可等著他們的卻是比京都的天氣還要寒冷許多的人心……
謝姝寧摸著自己袖口的南珠,努力回憶起那個冬日出的事。
她的妹妹謝姝敏,生于次年臘月。如今已是仲冬末,若是她沒有記錯,再過幾日便該進臘月了。
這也就是說,在離開他們的這幾個月中,父親的確是信守住了當初對母親做下的承諾。
可是父親卻在他們母子三人到了謝家后,同陳氏走至了一處,有了謝姝敏。母親不在的時候,他都能守住,母親來了,他卻為何守不住了?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錯?
思緒飛揚間,馬車已經悠悠然過了壽清門。
沿著三喜大街一路前行,到了路盡頭右拐便能看到石井胡同那標志性的青石壘成的水井。繼續往前行駛三百米左右,謝家的宅子便出現在了眼前。
可馬車過了正門,卻并未停下,而是直接便駛向了西邊的角門。
謝姝寧覷了一眼父親的臉,神色未有一絲變化,可見他是知道的。而母親向來以父親馬首是瞻,這會見父親沒有發話,她自然也什么都不會說。
馬車停了下來。
謝元茂先下了車,而后轉身要來扶她。
“我不下去。”謝姝寧瞪著眼睛。
說話間,宋氏也已經準備帶著謝翊下馬車,卻被她一把攔腰抱住,皺著細細的兩道眉毛道:“爹爹曾經說過,上門做客,主人該當開正門相迎才是,怎地如今卻要我們從角門走?”
哥哥謝翊走路早,說話卻晚,而她則恰恰相反,一歲半了才堪堪學會走路,話卻是早就說得比五六歲的孩子還要順溜。所以此刻,她說出這么一席話來,在場的諸人也都并不覺得奇怪。
只是謝元茂聞言,臉色微訕地道:“阿蠻,往后這便是我們的家了,怎是做客……”
謝姝寧心里冷笑一聲,面上卻露出狐疑的神情來,睜著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定定望著他,道:“既是自家,那豈不是更該往正門進才是?”
謝元茂目光閃爍,接不上話來。
馬車堵在了門口,一時間里頭的人出不來,外頭的人也沒法進去。宋氏瞧著不成樣子,唯恐給半年前才恢復記憶回到謝家的謝元茂惹了麻煩,急忙彎腰將肉嘟嘟的她給抱了起來,強行塞到外頭謝元茂的懷里去,“阿蠻休鬧。”
她癟著嘴,看著宋氏,滿嘴都是話,可是卻團團纏在舌尖出不去。
前世從一開始,他們便輸了氣勢。
祖母要他們從角門進,這其中的意思哪里還需要再理?可父親沒有反駁,母親順從,所以從他們跨進這道門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輸了五分!
謝姝寧在謝元茂懷里掙扎起來,喊著:“我要自個走。”
謝元茂許是心虛,好聲好氣地道:“好好,阿蠻自個走。”說著,將她慢慢地放到了地上。可是沒等她走兩步,邊上突然有個人湊到謝元茂身邊來,絲毫沒有顧忌著她的意思,道:“六爺,八小姐穿的怕是不合適。”
“有什么不合適的?”謝元茂疑惑地反問。
謝姝寧聞言便暗笑了起來,父親在宋家過慣了奢侈日子,自然不會覺得她穿的有何不對。可謝家自詡清流,又不是新富乍貴的人家,自然是見不得他們這種滿身銅臭的模樣。
“六爺,老太太素來勤儉,不喜奢華。”那人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口提起了謝家三房的老太太來。
謝元茂的面色便變了變。
謝姝寧看得分明,原地跺跺自己的小腳,眼睛一瞇便提著裙子飛快地邁開兩條小短腿往正門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