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弋回到房里,心里也有些懊悔。
想起臨走時沈雁看她那目光,必在是看出自己異樣來了。長這么大她也沒這么沉不住氣過,早就知道沈雁是那水晶心肝一般剔透的人兒,看著渾不在意,實在沒什么能逃過她的眼睛,她去跟她耍這些心眼兒做什么?
一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任憑外頭陽光燦爛,她這心情卻是久久也明媚不起來。
雨馥看出姑娘的心思,遂說道:“二姑娘與姑娘姐妹情深,便是看出來也不打緊的。”
沈弋嘆著氣,搖頭不曾說話。
雨馥笑了笑,從針線籃子里撿了那東洋木偶過來,又道:“姑娘瞧這小人兒,多歡實。別什么事都擱在心里,事情過了就過了,二姑娘并不是那喜歡說三道四的人,她不會怎么樣的。魯三爺今兒應該在府里,姑娘不如過府去尋他下下棋?”
沈弋接過那小木偶,眉間倒是不自覺地開闊起來。
她跟魯振謙打從記事起就認識了,打小她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魯振謙也很照顧她。
漸漸地這份情誼就從幼時發展到如今,她熟讀女訓女誡,知道她與他這樣的年紀已經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相互贈物,可有時她就是忍不住,他那么八面玲瓏的一個人,在她面前卻常常手足無措的像個傻子,要說她不動心,絕對是假的。
她望著那木偶的臉。臉上也微微發熱,片刻后她抬起頭,說道:“你先去看三爺在不在。”
雨馥答應著。出了門。
府里內外收拾停當,就到了臘八這日。
這日府上的人客少了,這樣的日子若沒什么要事,總不好上別人家過節去。
爺們兒早朝后就回了府,沈觀裕發了話,府里幾位食客也歇了假,——雖然沈家本身就書香傳家。但如今沈觀裕身居要位,有時候總難免兼顧不了全局。身邊多兩個人,總是好的,便從老太爺當年的門生里挑了兩位留在府中。
早飯吃過臘八粥,各房開始串門。三房有喪。府里沒掛紅掛籠,但基于劉氏若不死便是下堂婦,別的方面也不須太過顧忌,因此家宴也還是有的,只沈莘不便出面,留在房里而已。
沈莘雖然喪母,但府里對于子弟們的培養甚為看重,沈觀裕一面催促季氏替沈宦續弦之余,一面隔三差五地過問著他的功課。并吩咐了門客李悵任其先生,預備著明年的稟生試。再加之沈宓見沈宦自身不得閑,也都關照著。情況倒并不堪憂。
沈雁隨華氏去到長房時,正好陳氏她們也都在,大家坐下說話不久,忽然就聽季氏接任后升上的管事娘子劉貴家的進來稟道:“稟大奶奶二奶奶四奶奶,姑奶奶帶著峻哥兒袖姐兒回府來了!方才派了人到府打前站,說是已經進了城門!”
“姑奶奶回來了?”
大家聽得這話。俱都站起來,季氏忙問道:“派來的人呢?怎么不帶進來?”
劉貴家的連忙將人喚了進來。季氏聽得對方說的詳細,連忙讓人帶著下去安排茶飯,然后又派人去了告訴沈觀裕等,然后安排劉貴帶著人前去路上迎接。這里華氏陳氏等人也俱都忙了開來,安排廚下的安排廚下,安排往下榻的菱洲苑燒熏籠的燒熏籠,再就是不時派人前去打聽著進程。
沈思敏是姑奶奶,是嬌客,原先有沈夫人掌家倒也罷了,禮數周不周全都是沒問題的,如今換了嫂子當家,那可就錯不得半點了,總不能讓多年不曾回娘家來的唯一的小姑回到府來,連口溫暖氣兒都感受不到。
沈觀裕正與沈宓兄弟三人圍爐說話,聽說女兒突然回府,頓時高興地擊掌:“這下倒是全了!宣兒還不快去迎迎你姐姐!”
沈宣笑道:“孩兒敢不從命?”
這里沈宓與沈宦笑道:“老四跟姐姐討壓歲錢那股勁兒又回來了!”
沈宦知道哥哥是指沈宣年少時每每見著出嫁的沈思敏回府便跟她討錢的事兒,不由也笑起來:“老姐疼幺弟,也就只有姐姐才這么慣著他!咱們倆個每次都替他掩護,卻是什么好處也沒撈到過!這次咱們可再不要那么傻了!”
沈觀裕捋須大笑:“敏兒最是賢淑,怎會厚此薄彼?”
沈宦笑道:“父親說的是!”
沈宓聽聞卻是微微笑了笑,望著爐火并不曾說話。
沈思敏的車駕在午前剛好到達沈府,沈宓兄弟在曜日堂陪著沈觀裕,府里女眷們則都在二門下迎接。
門房才卸了門檻,從大門便進來第一輛烏蓬油布大馬車,緊接著是第二輛第三輛,到第四輛進來,最先進來的大馬車里已經跳下兩名四旬左右的婆子,一色的藕合色夾襖上罩絳紫色妝花褙子,然后掉轉頭走向后頭第二輛車駕。
車門打開,婆子們從車下接住從內伸出來的一只套著大紅色蜀錦小襖袖的小手,然后里頭的人鉆出來,卻是個六七歲大的粉妝玉琢的女娃兒,女娃兒站在車頭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歡快地回頭沖車里道:“母親快來!這院子好大!梅樹開的好盛!”
季氏見狀,連忙與華氏等人踏下石階,快步迎到這車下。
“這當是袖姐兒了,幾年不見,不想就出落得這么標致了!”
隨著女娃兒步下車,只見車廂里也隨后微勾著腰站出來個三旬上下的年輕貴婦人,高挑而傲人的身段,頭上堆著烏云似的墮馬髻,八翅鑲紅寶的赤金展尾大鳳釵,耳上兩滴指頭大的水滴南珠大耳墜,身上一身薔薇紫底的妝花錦緞襖,外罩一襲厚度適中的黑貂絨大披風。
她站在車頭略略看了眼車上的季氏等,先伸手給婆子們,下了車,才望著季氏道:“突然回府來,只怕驚著嫂子了。”
“哪里話?我可是早盼著你們回來看看了!”季氏拉起她的手來,一面掏絹子印了印眼眶。
華氏因為得過沈宓的囑咐,禮數上不能有失,于是上前來道:“姐姐一路辛苦,外面風大,快屋里請吧。”
沈思敏看了她一眼,并沒有什么表示。
季氏忙道:“二弟妹說的是,先進屋吧。”
沈思敏便牽著杜云袖的手,在季氏的指引下上了石階。
姑娘們都在內院等著,見著她們這一行出現在穿堂內,沈弋立即領著沈雁沈瓔迎上去。這一輪禮見過,便進去正院見沈觀裕。沈觀裕只有這一個女兒,沈家素來又有疼女兒的傳統,沈思敏進門拜倒,沈觀裕這里便也不免熱淚盈眶。眾人陪著嘆喟一陣,又歡喜一陣,終于消停下來。
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也就免去了平日那些避諱,大家都坐一堂說話,倒也親近。
沈觀裕看了幾圈不見杜峻,忙說道:“如何不見峻哥兒?”
沈思敏含笑道:“峻哥兒知道父親甚愛松柏,臨來時特地從黃山腳下弄了幾盆盆栽的黃山松獻給外公。誰知道昨日半路下雨,有一盆跌下了車來,盆子給摔了個豁口。這孩子心實,硬是不肯將就,便在滄州停了下來,要把這松樹另找個好的盆子養好了才肯來。
“我思念父親,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讓人陪著他,等他搗飭好了才來。”
沈觀裕聞言大笑:“這個峻哥兒!兒時那般頑劣,沒少讓我教訓,難得竟有這番孝心!”說完他又捋須看著沈思敏:“他不過是個孩子,你竟讓他獨自在那里,留下的人手可夠?”
“父親不必擔心,”沈思敏笑道:“峻哥兒可不如莘哥兒茗哥兒他們嬌貴,他打小好動,在徽州也是時常在外闖蕩的,一般的人別說欺負他,別被他反過來欺負倒好了!再者我也留了十多個人,滄州離京師也不遠,估摸著明后日怎么也到了。”
沈觀裕聽她這么說,方才放下心來。
旁的人聽在耳里,卻不由好奇這杜峻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來,這其中又以沈瓔為最,聽沈思敏的意思這倒是個極強勢的人,于是她心里那點恐懼又一點點升上來了,看著沈思敏在坐,卻不敢去套近乎。
七巧看著著急,正好季氏提議讓沈思敏母女先回房稍事歇息出來用飯,于是便戳著沈瓔道:“姑娘可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不管怎么說這是個好機會。您不是給姑奶奶準備了香嗎?不趁這個時候送過去,您還等何時?”
先前大家都已經見過禮,但那種時候是不方便插話。聽著七巧的慫恿,沈瓔驀地想起前幾日才挨的罰,不由咬了咬牙,捏緊著手上的香盒,隨在沈思敏后頭走了過去。
這里華氏禮數上也要陪著去菱洲苑,等季氏她們出了門,她便稍稍落后半步,在廊下扯住了沈雁,把剛才在門口沈思敏的冷傲態度說給她,然后攏手嘆道:“你這姑母似不大好親近,你給我仔細些,能避則避,好生打發她走是要緊。”
沈雁早也嗅到了點這樣的氣息,但想著她身為沈夫人的女兒,沈思敏對她們有點不高興也是人之常情,沈夫人都已經掀不出什么風浪來,只要她不挑事便算皆大歡喜,些許冷臉子又去計較她做什么?遂道:“這個我知道,我斷不會去惹她。不過母親也要防防沈瓔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