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送完了陳璟,馬車駛回了旌忠巷。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大門口停車下來,而是讓車夫一路將馬車駛進大門,直到垂花門口才停下來。
陳二一夜未歸,也顧不上梳洗,直接去了陳老太爺的松鶴堂。
老太爺在練字。
像陳老太爺這種的,寒薄祖業起家,掙下一片家資。比起普通人,算是小有成就;可是沒有為官做宰,又不能著書立說。于是,上了年紀就靠練字打發光陰。
仔細想來,每天都挺無聊的。
松鶴堂的庭院花草秾艷扶蘇,碧樹繁花相依,春意漸退,荼蘼晚開。院子里很安靜,唯有檐下籠中的雀兒唧唧咋咋
陳二快步踏入的聲音,打破了松鶴堂的寧靜。
“才回來?”太老爺手里的筆端濃墨正酣,他緩緩落下,寫了一筆,仔細端詳,覺得差強人意,眉頭就微微蹙了下。
陳二立在一旁,恭敬回答:“是。”
“醒了?”老太爺又問。
若是賀振沒醒,陳瑛不會回來。做事半途而廢,不是陳瑛的性格。
若是賀振死了,陳瑛哪怕回來,也不會這么淡然悠閑。
所以,賀振自然是醒了。
陳二點頭:“醒了,祖父,早上就醒了。”
“郎中說了什么?”老太爺漠不關心。他不是不關心晚輩,只是不喜歡賀振。賀振曾經將庶母推下樓梯,害得庶母庶弟一尸兩命,讓老太爺深為憎惡。
老太爺最恨自家相互爭斗乃至殘害。
一個家族的繁盛,先從人丁繁盛開始。人為折損子嗣,那是損了陰德,也損了家脈。一個家族里的兒孫相互殘害致死,會損了家族好幾年的氣運。
這是老太爺的理解。
所以,他嚴禁陳氏子弟相互爭斗。一有發現,決不輕饒。
賀振雖然是外孫,但是他的行為,觸犯到了老太爺的忌諱,故而賀振的生死,老太爺并不過心。若不是因為陳七和陳璟混賬將賀振推下了循水湖,這件事陳老太爺是不會過問的。
“郎中么”陳二笑了笑。
自從陳璟開口說話,那位郎中就啞口無言,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陳璟的本事,讓那位郎中只言難吐。現在回想起來,還挺叫人快意的。
之前那位郎中的態度,高高在上,陳二也不舒服。
后來見他說不出話,陳二也出了口氣,雖然整件事跟陳二沒什么關系。
“郎中沒說什么,央及倒是說了一堆。”陳二笑著,把陳璟當時的辯證,都學給老太爺聽。很多醫學上的東西,陳二也說不明白,但是總體概括而言,就是“寒水澆熱、發汗泄熱”。
陳二記得挺清楚的。
他一一說給老太爺聽。
老太爺聽完,眉頭輕擰:“央及的法子?”
“是啊,著實叫人驚嘆。”陳二道,“賀振病了五年,身子xū乳ò,而寒涼的藥,都有清泄之用,賀振經不起清泄,故而寒涼的藥會要命。央及將他推置寒水,讓寒水澆熱,又引發他戰汗。賀振昨晚出了一晚上的汗,早上起來就說知道日頭是暖的。”
老太爺錯愕。
陳璟居然有這等手段?
不過,這種方法,老太爺倒是見過類似的。
他活了八十歲,很多事都經歷過。
他對陳二道:“你四叔周歲的時候,高燒不止。徐逸大夫的祖父,說孩子太小,腑臟嬌嫩,不能用藥,否則性命難保。可是孩子又高燒,燒得眼都直了。徐郎中琢磨了一天,說讓家里燒了艾草水,從來擦拭孩子。
你祖母一夜不解衣,不停的擦拭,孩子身上的皮都差點磨破了。哪里知道,次日真的退燒了。賀振這病的治法,和徐郎中的法子異曲同工。真正厲害的郎中,不管是經方還是偏方,都運用自如。”
艾草,就是端午節用來插門辟邪的那個艾草。除了辟邪,還有很多藥用。這個時期,孩子洗三禮的時候,用的就是艾草熬煮的水。
用艾草水來給孩子退燒,沒有幾十年嫻熟的醫術,是難以想到的。
這個方法,和陳璟給賀振用的方法,是差不多的。
治病的時候,醫學講究將病邪從體內透出來、瀉出來。而陳璟和徐郎中用過的法子,是從體表將病邪引出來。引出來,比透出來艱難萬分。
徐郎中的例子,是很好理解的,他醫術好,望縣有目共睹。
可是陳璟呢?
這讓老太爺疑惑不解。
老太爺活了半輩子。他的認知里,只有醫術高超、經驗極其豐富的郎中,才能將各種記載的經方、未記載的偏方運用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信手拈來。
而陳璟,十六歲的讀書人,他一次又一次用這種看似蒙的手段來治病,實則彰顯了他高超的醫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陳璟用的那個偏方,別說運用了,其他郎中只怕聽都沒有聽說過。否則,怎么五年都沒有治好?賀家可是揚言“萬金求醫”啊。
“上次你三叔的腹瀉,也是央及一味藥治好的。”老太爺蹙眉,“央及那小子,從哪里學得的醫術?他之前,不是一直在族學里念書嗎?”
“對,去年中秋才過后,才不肯讀的。他念書的時候,先生說他笨拙木訥,難成氣候。要不他看他是陳璋的弟弟,先生早要趕他走了。”陳二道,“沒想到,他原來是私下里讀了藥書?”
“他讀藥書?”
“是啊。他zìjǐ說的。我問他,從哪里學得醫術,他說zìjǐ看書的。”陳二回答。這個答應,一看就知道是假話。
“胡說八道。”陳老太爺眼眸噙了薄怒,“kànkàn書就能學得醫術,那郎中都不用chīfàn的。他沒說實話。”
“孫兒也覺得,他沒說實話。只是,他到底是七彎巷的,他的事也輪不到咱們做主。孫兒問了他,他有意敷衍,孫兒也不好強人所難。”陳二道。
分了家,就是兩家人。
已經隔了三代,旌忠巷陳氏的確不好伸手管七彎巷,除非七彎巷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隱瞞zìjǐ的學識,根本不算大逆不道。認真說起來,都不算錯兒,旌忠巷就更不好管了。
“祖父,央及可不是運氣好,他是有本事的。末人對孫兒說,央及還治好了名妓惜文。惜文重病,婉君閣請了好些郎中,央及上前同他們辯證,將他們全都打敗,最后婉君閣的老鴇用了央及開的方子,治好了惜文。”陳二又道。
若是一味車前子治腹瀉、寒水澆熱治熱邪是碰巧,是運氣,那么給惜文開的方子,卻是藥材豐富,實打實的本事。
第一次也許是碰巧,第二次陳二沒有親眼所見,也可能是夸大其詞;但是第三次,陳二親身經歷,再聯想到之前的兩次,陳二就不再懷疑之前的病例是運氣或者夸張。
陳央及有醫術,在陳二看來,已經是毋庸置疑的。
“還有這回事?”老太爺已經顧不上去深究陳末人跑去青樓的事了,只留心了陳璟開方子之事。
“千真萬確。”陳二道。
老太爺沉默。
他轉身,負手凝眸,立在窗前。軒窗半推,徐風潛入,吹得老太爺衣擺微揚。他的背影,因為蒼老而單薄枯瘦。這一刻,肩膀微沉,似背負千斤重。
陳二看著老爺子的背影,心里微酸。
這些瑣事,不應該拿來打攪老爺子吧?
良久,老太爺聲音徐徐:“等過了端午節,你尋個事由,去趟七彎巷。就說,我近來清閑,想讓央及做個伴,讓央及以后到松鶴堂念書。”
老太爺不確定陳璟到底是怎么回事,唯有把他留在身邊,仔細觀察他。
老太爺是陳氏的長輩。長輩喜歡某個晚輩,將其留在身邊,照拂生活起居,晚輩沒有資格拒絕,而且應該感到榮幸。
“是。”陳二道。
陳璟不是旌忠巷的嫡孫,不管老太爺怎么喜歡他,陳二都不會感到競爭力。
“讓末人也來。他也是翻了天的,讓他閉門讀書兩個月,結果,去逛青樓!”老太爺提到陳七,語氣就變得嚴厲。
陳二頓了下。
那點情緒,一閃而過,陳二立馬笑著道:“只怕末人吃不得苦,到時候又鬧生病,吵得祖父不得安生。”
“正巧,身邊有個醫術高超的大夫,看末人怎么鬧。”老太爺冷哼,“你和你父親都太寵末人。養子不教父之過,將來末人闖禍,你們大房臉上不好看,你臉上也不好看。”
陳二就不敢再說什么,只是道是。
臨走的時候,他想到在循水亭的時候,陳璟那點身手。
猶豫了下,他還是告訴了老太爺:“賀提那腰板,粗壯結實,我只怕都繞不過。央及單薄瘦弱,居然次次繞過,還把賀提一腳踢到在地,他只怕學過些功夫。”
“我上次聽你三叔說,央及每天都要提十幾趟水。”老太爺對這件事倒不驚訝,道,“那就是練勁兒。你提個半年,比央及靈活。”
想到陳璟,老太爺滿心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
活了這么多年,四代同堂,家族的子弟里,像陳璟那樣的,還是頭一個。
“那孩子,又是學醫,又是練勁兒,就是不像個讀書人,不好好管束,將來離經叛道,不倫不類。”老太爺嘆了口氣,“他哥哥倒是中規中矩,也聰明好學。怎么兄弟倆差別這樣大?”
昨天的第三更,很抱歉這么晚才來兄弟姐妹們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