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春歸

第二百五十九章 當年

齊王按捺著性子等了片刻,見善能依然哭泣個不停,淡淡提醒道:“別讓父皇等的太久了。”

善能全身一顫,抖抖索索的用袖子擦了眼淚:“殿下請先出去,貧尼片刻就走。”

齊王眸光一閃,冷冷說道:“你不要妄圖有什么不該有的念頭。現在就隨我走。”

善能凄然一笑:“殿下誤會貧尼了。這屋子里連把剪刀都沒有,就算有,貧尼也絕不敢有傷害皇上的想法。貧尼剛才哭了這么久,太過狼狽,不宜面圣。想稍稍整理一下儀容再去覲見罷了。”

齊王毫不動容:“我讓丫鬟進來伺候。”

善能沒有反對。

齊王揚聲吩咐了一聲,很快便有丫鬟端了凈臉的熱水進來。善能用不著換衣,只用溫熱的水洗了臉。臉上的淚痕被洗干凈了,微紅的眼眶卻無法遮掩。

善能深呼吸一口氣,走出屋子。

明亮耀目的陽光陡然刺入眼簾,善能下意識的閉了閉眼,重新睜開時,已經平靜了許多。

該來的總是躲不過去。那就挺直了腰桿面對過往的一切。埋藏了這么多年的痛苦,也該做個了斷了。

齊王領著善能進院子的時候,于公公暗暗一驚。皇上堅持到齊王府來,原來是為了見一個女尼!

這個女尼年齡已經不小了,半垂著頭,看不清面容如何。穿著寬大的灰色袍子,看不出什么曲線,卻依然輕盈優美。

于公公自然不敢多嘴問什么,甚至不敢抬頭細細打量女尼,恭敬的垂手束立。

齊王領著善能進了正廳:“父皇,善能師太來了。”

當善能的身影引入眼簾的一剎那,皇上激動的霍然站了起來,目光急切的落在善能的身上,喊了聲:“眉娘!”

遙遠又熟悉的閨名,遙遠又熟悉的聲音。

善能全身一顫,卻并未抬頭,只雙手合掌道:“貧尼善能,見過皇上。”

人到中年,聲音已然不及往日溫雅動聽,甚至有些黯啞晦澀。皇上卻全身一震,激動不已的喃喃道:“是你,真的是你”

接下來的場景,做兒子的實在不宜在一旁“欣賞”。齊王很快退出了屋外,然后將門關緊。

屋里只剩下皇上和善能兩個人。

皇上情不自禁的走近了幾步:“眉娘,朕萬萬沒想到你這么多年竟然一直沒死,就躲在慈云庵里。如果不是齊王找到了你,朕再也無緣和你相見了”

“相見又有何益!”善能終于抬起頭來,目光中流露出恨意:“當年我被惠妃陷害設計,被你占去了清白之身,還生下了兒子。之后的數年,你不時傳召我進宮陪伴。你可有想過,我心里是何等滋味。這輩子,我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

往事歷歷在目。

惠妃是葉家嫡長女,嫁給太子做了側妃,太子登基為帝之后,便封為惠妃。而她,只是妾室所出的庶女,平日里溫馴乖巧,戰戰兢兢的伺候嫡母。因為容貌生的實在出色,嫡母待她倒也不算刻薄。那個時候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嫁一個家底殷實的夫婿,然后將病弱體虛的生母也一并接走照顧。

她年紀漸長,到了十四歲時,出落得絕色動人,又擅長廚藝。惠妃召她進宮陪伴,她壓根沒有拒絕的余地,乖乖的進宮,在宮中住了一年多。也曾和皇上有過數面之緣。皇上看著她的時候,眼中有著遮掩不住的驚艷。

惠妃為她挑了一門不錯的親事,她心中既感激又歡喜,風風光光的嫁給了韓云海。不巧的很,成親的當晚她竟來了葵水,夫妻兩個并未圓房。

三天后,邊關有戰事,韓云海立刻離開了京城。惠妃則召了她進宮,還特地賞了她一碗燕窩。她吃下燕窩之后,便覺得全身燥熱,頭腦也昏沉起來。朦朧中,被人脫了所有的衣服抬到了床榻上。再然后就是一場荒唐的魚水之歡。

當她醒來之后,清白已毀。躺在她身邊的男人,竟是當今天子。

那一刻,她只覺得天都塌了。可是,她連尋死的勇氣都沒有。惠妃徹底撕去了溫和的面具,冷笑著威脅:“只要你敢自盡,你的生母也活不過第二天。”

為了病弱的生母,她忍辱活了下去。出宮之后,便暗暗下定決心,從此再也不踏足皇宮半步。發生過的一切,只當是一場噩夢。

可這場噩夢并沒有醒。很快,她就有了身孕。她絕望無助,不止一次的想到了死。惠妃卻私下命人送了信給她,上面只有寥寥幾行字。皇上對你很上心,你若是死了,韓家所有人都得為你陪葬。

自古艱難唯一死。

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連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生下了兒子之后,韓云海正好回到了京城。她無顏面對震驚錯愕的新婚丈夫,一個人躲在屋里以淚洗面。韓云海被召了進宮,出宮之后,他面色異常難看,卻什么也沒說。每天晚上進屋只睡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都沒碰過她。幾個月之后,韓云海又離開了京城。

她的屈辱生活,遠遠沒有結束。

惠妃命人將她接進宮里,暗中安排她伺候皇上。她的顧慮太多了,生母,韓家人,現在又有了兒子。惠妃緊緊拿捏住她的弱處,逼著她一次一次的進宮。她哭著問惠妃:“你希望我為你爭寵,為什么當初又要讓我嫁給韓云海?為什么不直接讓我進宮?也好過這樣見不得人的偷情私通。”

惠妃譏諷的一笑:“你不過是個庶出的,有什么資格進宮做妃嬪。再者說了,若是你真的進了宮又得了皇上寵愛,我豈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你嫁為人婦,再私下和皇上偷情,這才刺激。只是沒想到這么湊巧,你成親的時候來了葵水,和韓云海還沒來及圓房,倒讓皇上得了你的清白,又種了龍種。只可惜你雖然生了兒子,卻永遠也見不得光,做不了皇子。”

惠妃心腸太狠毒了,既要利用她的美色為自己爭寵,又絕不肯讓她正大光明的進宮。

她此生從未這樣恨過一個人。可她實在太軟弱無用了,根本無力和惠妃抗爭。只能屈辱無奈的一次一次被召進宮。

大概是偷情的滋味太過刺激,皇上對她十分迷戀。甚至生出了迎她進宮的心思。可憐韓云海,妻子被占,自己一條性命也不得保。離開京城八年之后,再回京城時已經是一具尸體。

她跪在韓云海的尸體旁,哭了幾天幾夜。她再也不愿進宮,不愿讓死去的韓云海顏面蒙羞,所以,她選擇了自盡。卻被下人發現救了下來。后來,她聽從了韓云石的安排詐死逃出了韓家。尋死過一回的人,很難再下決心死第二回。她思來想去,終于私下去了慈云庵,一躲就是十八年。這十八年里,她從未出過慈云庵半步。甚至狠下心腸沒再見韓越一面。

本以為此生就會這樣度過,這段塵封的往事也永遠成了過去。卻沒想到殘忍的命運從不肯放過她。先是和韓越重逢,被親生兒子恨之入骨,然后,現在又被逼著來見皇上。

“我如今已經人老色衰了,又是女尼身份,你還來見我做什么?”善能的聲音顫抖又尖銳,淚水肆意橫流:“難不成你還想讓我進宮伺候你不成?”

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和惠妃一起毀了她的一生。她有多恨惠妃,就有多恨他!

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龐,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沒了當年的明媚動人,卻依然美麗。記憶中那雙怯懦柔順的眼眸里,閃著近乎瘋狂的憎恨。

皇上一生中不知見過多少雙眼睛,恭敬的柔順的害怕的驚懼的卻沒有一雙眼睛能像此刻這般更令他難堪。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九五之尊,忘了自己可以擺出天子的威嚴怒斥她的冒犯。

“我沒想到,你是這么恨我。”皇上的聲音里滿是晦澀:“當年你性子柔順,在我面前極少說話。我一直以為你為我的寵幸驕傲欣喜”

驕傲欣喜?

善能譏諷的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愿意伺候你?如果不是惠妃一直用我生母的性命來威脅我,我早就一死了之了,也好過日日夜夜受良心的煎熬和痛苦。你貪念美色,強占臣妻,為了滿足一己私欲,甚至對韓云海動手。這么多年了,你可曾為當年的行徑后悔過?韓云海若是能變成惡鬼,只怕早就來向你索命了!”

痛苦在心中壓抑的太久了,此時就像火山一般盡數爆發了出來。一句句犀利的話語,就像一把把利劍,直直的戳中皇上的胸口。

皇上面色悄然泛白,呼吸急促,卻無力反駁。

年輕時任性荒唐,為所欲為,根本沒將這些放在眼底。只覺得自己想要的,必須要到手而已。他從沒想過,這些對她來說,是何等的羞辱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