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嬌

第四十四章 難測(下)

第四十四章難測(下)

“拿醋澆在自己身上。”長亭一邊說一邊將氈毯撩得更開些,火光瞬時照亮了棚帳,小姑娘神容堅定,“醋味兒隔夜轉淡,日頭潮濕多水,醋被一酵,發出的味道與身上被汗漬過的酸臭味很像。既然藥材味遮不下去,那就用別的味道壓下去不就行了。”

話到后來,已是一字一頓,且語聲漸輕。

前方已如城欲摧。

外頭的人在叫囂,操著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話,“魏六是不是在里頭!把魏六送出來!否則就一把火燒了你的棚子!”

先頭兵著了道,后頭人便心有余悸,不敢靠太近,只感隔在十步之外高聲叫囂。

一群蠢貨慫包蛋!

他們舍不得燒,若真燒了,銀錢、衣襖、還有她們三兒能換的白面,就全長翅膀飛了。

長亭并不著急,轉身輕聲交待幼妹,“記清楚了嗎?”

長寧不敢哭出聲兒,死死咬住袖口,如雞搗米死命點頭。

長亭心下大舒,朝胡玉娘使了眼色,大步朝氈毯外走去。

火把舉得老高了,火光交錯明暗搖曳,蓬頭垢面、滿臉灰黃的那群人眼眸黯淡無光地直勾勾看著長亭與胡玉娘,還有胡玉娘胳膊肘里被扣得死死的魏老六,長亭整了整頭巾和氈帽,再將襟口朝上一攏,脊背挺得筆直地斜睨那群人,并未先行開口。

兩廂僵持,火光之中有一人從中踱步而出,拱手作了個揖,高聲道,“魏老六是俺們一道的人,怎么到小兄弟手里頭去了!喲!身上還淌著血呢!小兄弟處事不地道,大家伙都是可憐人,何必背后下陰手!”

未待長亭答話,那人又朗聲再言,“也不知小兄弟是哪處馬幫走鏢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報上名來,也算是抵了魏老六的瞧病錢了!”

是在掂量是否惹得起。

走出來那人年近不惑,長臉寬額,說話很江湖氣。

長亭一時有些拿不準判定。

可忽的想起,往前陸家在外經營莊戶、外產的仆從管事,似乎同漕運那起子下九流也有聯系,照陸綽的話說,“亂世紛爭,漕幫走鏢的來往大,路界廣,陸家人自矜身份無需交際,下頭管事仆從自然就一肩擔起這個罪責來了”...

如果狐假虎威,便可逃出今夜逆境,長亭其實并不介意冒用他名...可她并不知道這世道上有哪些幫會啊!

長亭強迫自己定下心來,微不可見地朝斜坡上一掃,再將眼神極為刻意地收了回來,面上一笑,脊背愈挺,并未掩飾聲音——十二三的人了,是姑娘是兒郎,一眼就能瞅出來,那人口喚小兄弟是給她這身夾棉男式大襖面子。

“無幫無派,獨闖天涯!魏老六手腳不干凈,夜半摸到棚子里來!哪知我們干糧早已殆盡,渾身上下除卻一身衣裳,再無他物!叟所言的瞧病錢,我們自然沒道理出!”

“胡說!你們晌午還吃了雞蛋的!哪里會沒有吃食!”

最前頭那人沒說話,一聲喊得極高的男聲竄了出來。

是那個小男孩!

東郭先生與狼,古人誠不欺我!

胡玉娘當即破口大罵,“奶奶個腿!你屬狼啊!白眼狼!老娘統共一個蛋黃,還分了你一半,統共兩把松子,也分了你一把!你他娘的就這樣反咬老子一口!?”

男孩向后縮了縮,藏了半個頭在那人身后,想了想又將頭竄出來,官話不熟練卻硬撐著要說,“你們!分明!是不想!給我們!”

“我們的東西憑啥給你們!”

胡玉娘氣得血沖上腦,胳膊一夾緊,扣住的魏老六嗚呼哀哉地連聲喚起來。

長亭眼神尖,只見魏老六一叫喚,那頭便有三兩婦人身形動了動跟著也叫喚了起來。

“小兄弟,你要耍賴可就不對了。”前列那人咧嘴笑了笑,手一抬后頭便有人作勢朝前沖,“魏老六的瞧病錢是一定要給的,你說沒有,我們得進去翻一翻才作數!若實在沒有,現在一兩銀子一個勞力,你們錢夠夠的!”

胡玉娘手上力道再一緊,高聲吼道,“誰再上來一步!老子就掐死他!”

那人手上動作沒緩,手臂朝下一揮,后頭人如惡狼撲食,眼神發青埋頭朝前沖!

“老大,我們還不出面嗎?三個小姑娘若被這群喪心病狂的流民擄走,會被賣到什么地方,你我心知肚明!”

斜坡之上,有二人負手俯視直觀,左側那人面露不忍,手摁在刀把之上,沉聲道。

右側領頭壯漢目光微黯,當即搖頭,“還不急。”

再看看,那小姑娘既然選擇了針尖對麥芒,自然還留有后手。

“等等!”

長亭一個跨步上前,揚起下頜,扯開聲音,將聲兒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既然魏老六擋不住你們!你們永生永世背負的逃奴之名又該如何解開呢!”

小姑娘聲音發尖,平谷就這么大攤地兒,她要確保那十來個孤身獨行的流民,每一個都能夠聽見。

那頭沉寂片刻之后,頓如熱鍋鼎沸!

長亭沉住一口氣,頓了一頓再將聲音拔高,“如果逃奴的身份拘不住你們!那叛王薊州符勵府中的逃奴,能不能拘住你們呢!”長亭再向前一個跨步,環視一周,朗聲高唱,“你們拖家帶口從薊州出來,女打耳洞,男著右襟,一日三食,分明往前狐假虎威,養尊處優慣了!叛王薊州符勵家奴株連九族滅頂!你們身為逃奴,官府開出一人一銀餅的高價拘捕通緝!一個銀餅可以做什么!買地買宅,重新開始新的身份過新的生活!”

圍觀的流民瞬時騷動起來!

前列那人話音破裂,急忙尖聲回應,“她胡說!她胡說!并沒有這回事!”

“是不是胡說,捉了送到城門口一驗就知!不過舉手之勞,便值一個銀餅,劃算得很!”

那十來個流民嘩然!

長亭指著奄奄一息的魏老六,扯開嗓門叫嚷道,“一個銀餅!阿玉!將他打暈,再去捉一個人,賺一個銀餅來!就捉那個忘恩負義的小郎君!”

胡玉娘一個手刀將魏老六打暈,朗聲應了“唉!一個銀餅到手咧!”,飛身一躍起,袖中飛針冷光颯颯一甩,前頭三人應聲倒地,胡玉娘一動,那十來個流民面面相覷之后,熱血沖腦,一個銀餅啊...可以重買戶籍...再買地...再置下一處宅子了!

一條賤命不足未慮!

流民有一人撂袖前沖,隨后便有二有三!

頓時亂作一團!

長亭渾身發抖地立身遠觀。

“現在動手吧。”

斜坡凹坑那人手一抬,沉聲發令,“除了那三個小姑娘,不要留一個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