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清澈的音色伴隨著這三個字,像是夏夜里星星點點的螢火,逐漸微弱了下去,又仿佛是晨光下的一滴露珠,“啪嗒”落在花蕾上,碎裂開去,帶著兩分輕微的顫意。
也不知站在對面的人,是否聽見了自己說的話,此時此刻,她只滿心惴惴。
然而當她說完后,蘇彧并沒有出聲。
倆人就這么面對面地站著,靜默著,誰也沒有說話。
良久,在元寶的一聲“喵嗚”里,若生聽見蘇彧蹙眉問道,“連姑娘是不是沒有睡醒?”
若生聞言,胸腔里那顆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撲通”又落回了原處。
他果然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也好,這種事如果不是她自己親身經歷過,換了旁人說給她聽,她也是肯定不會相信的。可明明松了口氣,她心頭卻又似乎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她醒來時,知悉如今還是宣明十七年,只是茫然失措。
彼時紅櫻仍在木犀苑里伺候,見狀也笑說姑娘怎么連日子也記不清了,別是睡糊涂了。
她望著紅櫻的那張臉,聽著她的聲音,看看自個兒屋子里熟悉又陌生的陳設,也覺得自己是睡糊涂了。
她怎么可能還身在宣明十七年?
可不管她信還是不信,這日子還是車輪一般,滾滾往前而去。
她見父親能說能笑,好端端的活著,連家也還完整如初,心里就也不再去管自己究竟是大夢了一場,還是眼下就身在夢中,只想著斷不能重蹈覆轍。
所以,連她自己都難以相信的事。又怎么盼著叫別人相信?
若生莫名有些悵然若失。
忽然,她聽見蘇彧又問,“那是哪一年?”
若生便猛地朝他看了過去。不是不信嗎,怎地又問起了細微末節來?她不覺怔了怔。原就打算著蘇彧不會相信,才敢直言,哪知他竟是個刨根問底的性子。
她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臨窗的案上。
手往后一撐,就摸到了一把團扇。
她下意識往后看了一眼,綾紗的扇面上,繡著盛開的芍藥花,緋白交錯。繁復得像是她無法言語的往事。
但她即便不曾抬頭去看,也能知道蘇彧在盯著自己。
她不覺懊惱,摩挲著青玉扇柄,低低的無奈道:“啟泰元年。”
“哪一年?”蘇彧的聲音微微拔高了些,帶了些許吃驚。
若生破罐子破摔:“我遇見你的那一年,是啟泰元年!”
蘇彧的神情略有些變了,眸色沉了沉,他重新壓低了聲音,“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現如今還是宣明十七年,龍椅上坐著的人。是嘉隆帝。
同一個人掌權,這年號自不會變。
宣明變啟泰,這自然也就只能說明。坐在龍椅上的那一位,換人了!
然而他心中明明清楚的知道當下這話該打住,不該再問,但一想到若生口中的啟泰元年,是真的,他的好奇就再也無法抑制。他靠得更近了些,聲音也更輕了些,“太子殿下,繼承大統了?”
嘉隆帝若是駕崩。即位的理應是如今的太子殿下長孫少沔。
若生輕聲道:“是。”
太子長孫少沔,于宣明二十二年。榮登大寶,改元啟泰。
她記得。牢牢的。
因為同一年,她那位身為太子妃的段家三表姐,病逝了。年紀輕輕的,只留下一女,便往黃泉去了。后位終究同她無緣,那鳳印,也從來沒有叫她握到手中過,留給她的,只有幾句不痛不癢的悼詞……
就連風光大葬,她也未曾享過。
因著嘉隆帝也才走不久,她一個尚未來得及封位就已經離世的太子妃,自然得一切從簡,除了形制內的,一概不得僭越。
于是坊間還有傳說段家機關算盡,好容易供了個太子妃出來,最后卻只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必是段家祖墳沒有冒青煙云云。
說來,對若生而言,那也不過就是兩年前的事而已。
她是啟泰二年的早春時節死的,這記憶,也就較之別的事更清晰一些。
“宣明二十二年,太子即位,改元啟泰,時年暮秋,你我初見。”若生苦笑,按在起棱扇柄上的手指微微用了點力。
這等話如果叫外人聽了去,那她這腦袋,就是姑姑去求情,只怕也保不住了,沒準還得牽累連家滿門。有史以來,多的是那些禍從口出的人。所以她這般細細一說,蘇彧原本陰鷙的眼神,就變得越發的冷了。
因為沒有人,膽敢胡亂編出這樣的事來。
若生被他看得心頭發毛,將撐在身后的手一收,擋在了臉上,小聲嘀咕:“再看下去,這臉上只怕都要被看出洞來了。”
蘇彧冷笑:“連姑娘還有怕的事?”
“怎么沒有……”若生避開了他的視線,緊繃著的那根弦就松了些,“拇指粗細的蟲子怕不怕?綠油油的,落在菜葉子里,都快比菜葉子大了!”
“不要胡說。”
“這怎么是胡說呢?一看蘇大人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物,哪曾擇過菜葉子,定然也就沒見過蟲了……”
蘇彧眉角一挑:“啟泰元年,連姑娘遇見在下的時候,出了什么事?”
他的聲音平而穩。
若生張開手指,透過縫隙朝他看去。
一看之下,不覺愣住了。
他面上神情是極其一本正經的,他是真的在問她那一年出了什么事。
若生眼中不由閃過一絲黯淡,“死了。”
“嗯?”
“你死了。”
若生皺皺眉頭:“不要傷心,興許這一回,事情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糟。”
蘇彧咬牙:“我傷心什么?”
“那就不要害怕?”若生把手放了下來,袖子一落,露出腕上一抹盈盈翠色來。
她說完,本以為蘇彧會接話。跟元寶一樣炸毛著惱,畢竟她說了他會死,聽上去不像是真話。倒像是詛咒,但凡是個人聽見了想必都不會覺得高興才是。可蘇彧卻沉默了下去。一言不發。
若生不覺腹誹,難道真的不是人?
就在這時,蘇彧問了句:“那一年,原本該是宣明二十二年是不是?”
若生頷首道是,如果太子長孫少沔沒有即位改了年號,那自然就還是宣明二十二年,正好的,斷不會有錯。但她不知蘇彧為何要問。眉宇間不覺流露出兩人狐疑來。
蘇彧卻笑了下,笑意安靜而清朗,眸色卻愈發的幽深了。
他說:“若是宣明二十二年,那我正該二十二歲。”
言罷,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未曾回京之前,一直跟著師父住在重陽谷里。他師父重陽老人什么都會一些,教他的時候,也就教得極雜,不管什么想到了便都教上一些,偏偏他又是個悟性頗好的。老頭子教了,他就能學會。
真論起來,品酒一事。就算是他在老頭子手底下經歷過的最凄涼的事。
有一天,老頭子開始教他些神叨叨的東西。
這神叨叨三個字,是老頭子自個兒親口同他說的。
此刻回想過去,蘇彧似乎還能清晰地看到老頭子盤著腿坐在地上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掏出三枚銅錢來,懶洋洋道:“小子哎,今兒個師父我教你些神叨叨的玩意,保你學會了將來就是流落街頭,也能擺攤騙錢吃飯。”
他彼時尚小。聽了這話就忍不住冷著臉反駁老頭子,說我廚藝好能做飯。看的書多能上茶館說書去,再不濟我還能上去給人洗衣裳去。我成日里給你洗衣裳,洗了一件又一件,你說干凈不干凈?我怎么能騙錢吃飯?
老頭子聽得哈哈大笑,倒在地上打滾。
剛剛被他撿回來養了沒多久的元寶,小小的一只,也跟著老頭子一道打滾,喵喵亂叫,氣得他當天晚上就斷了這倆的伙食,愣是沒有下廚房……
老頭子半夜抱著元寶來找他,說乖乖,師父胡說八道的,等你學會了那就是大神通,別人等著給你送銀子呢,當然不用你騙錢了。
三言兩語哄了他點燈穿鞋又去了廚房……
明明他這廚藝還是他給教的,一等到他會做飯了,那老頭就連粒米也不知道怎么洗了。
后來,他也真學會了那“騙錢”玩意,也牢牢記住了一句話——人不可為自己占生死。
所以,師父臨終的時候,忽然吩咐他取了那三枚銅錢來,說左右陽壽已盡,要借此機遇為他占上一卦,也就權當了了這一場師徒情分。
結果卦象大兇。
兇中之兇。
老頭子說他這么多年來,還從未見過這么倒霉的卦象……
那卦象上顯示,他二十二歲那一年,將有一場大劫。
老頭子安慰他,人生百態,世事無常,沒準日子一久,這命數也是可變的,大劫化小,小劫化無,就這么過去了也說不準。
可他自個兒也看懂了卦象。
那上頭說的,分明是極其兇險的死劫。
而且老頭子光安慰,卻沒有說出半點破解的法子,可見卦象之兇。直到老頭子要咽氣,才貼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句,若得天機,興許還能破局。
這件事,除了師父跟他外,連元寶那小東西都不知道。
蘇彧目光定定地看向若生,心中暗忖,他明明早知那一年將有大劫,卻還是沒能避開,究竟都發生了什么?
難道眼前的人,就是老頭子口中的天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