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樂器有千百種,發出的聲音各不相同。
再是孤僻怪異的人,也總有一種聲音與他特別投緣,一旦聽到,就會為之傾倒,不能抗拒。
米景煥一見洞簫不成,立刻換掉了手中樂器,這次選中的是一只堂鼓。
孤云坊會館準備的這只堂鼓個頭不算太大,以楊木作鼓身,鼓面上覆的是水牛皮,放在木架上,正好高及腰際,米景煥敲起來得心應手。
咚咚鼓聲一改適才的冷清孤寂,令人不由自主隨之熱血沸騰。
妙音八法最早雖是由譚夢州在古琴上所創,既而慢慢推及別的樂器,但鼓之本身就遠較其它樂器發聲更為激越振奮,在表達激烈的喜怒上有天然的優勢,更易影響他人的情緒,慢慢的很多樂師發現以鼓來施展妙音八法,很多時候實在是事半功倍,故而玄音閣的樂師們雖然大多練的是琴簫,閑暇時還是會學學擊鼓,既是消遣,也備萬一。
米景煥閑來擊鼓,斷斷續續也練了二十來年,別人還能說是粗通,他到覺著不謙虛地說,自己真可以算是擅長了。
鼓聲輕快,配合著他手中復雜的花點,頓擊,搖擊,令人忍不住想隨著這節奏踏歌而舞。
米景煥是一個不輕易服輸的人,眼見凄涼的簫聲對麗姬沒什么觸動,便想再試一試一旦令她歡快起來又會如何。
若說剛才的簫聲是月下幽泉,這一通鼓,便是跳躍的篝火,奔放,而又熱烈。
場中的麗姬在鼓聲一響起的時候便停下了舞蹈。這會兒隨著輕快而又有節奏的花點微微擺動著身體,仿佛有些躍躍欲試。
李承運見狀笑了一聲,突然將兩指含在口中打了個響亮的呼哨。
就像得到了某種暗示,麗姬兩只手臂開始隨著那鼓點兒前后搖擺,腰臀也開始款款擺動,幅度越來越大,然后她突而單腿向前小跳、跺腳、甩臂。一連串動作如同行云流水般做下來。身上的鈴鐺響成一片。
這是一種與大家以往所見全然不同的舞蹈。
奔放中帶著幾分狂野。
麗姬全不在乎這舞蹈有些動作看上去難登大雅之堂,自顧自徜徉在鼓聲里,如魚得水。跳到忘形處,竟然停了下來,彎腰拽掉了腳上的繡鞋。
穿著白色綾襪的一雙玉足,在紅氈上合著鼓點輕快地踩踏。
這時候的麗姬。就像是一只不被塵世束縛的鳥雀。
比起之前的心不在焉,她這會兒顯然完全投入到了舞蹈當中。
席上眾多被無視了的客人微張著嘴。反應不能,大駙馬、二駙馬偷偷去看主位上的李承運,卻見他毫無慍色,含笑望著麗姬。仿佛興致盎然。
杜元樸也很驚訝,他悄聲同文笙道:“顧姑娘,我好像見過這種舞蹈。”
文笙聞言向他那邊傾身過去。以手掩了口,悄聲道:“當真?杜先生你快好好回憶一下。在哪里見過這種舞。她好像與生俱來就會,不知跳過了多少遍,同剛才那一段不大相同。我覺著她不肯說話的原因就在這里面。”
杜元樸凝目沉思,他也只是方才一瞬間模模糊糊有那么點印象,要想記起來,還真不那么容易。
安陸侯世子鼓掌捧場:“麗姬姑娘跳得真好看。”說罷,扭頭問跪坐在他身后的舞姬,“這么熱鬧,你怎么不上去跳一跳呢?”
那舞姬聞言有些遲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向著主位望去。
李承運注意力都在跳舞的麗姬身上,根本未理會她,一旁的二駙馬笑道:“我看這舞也很簡單,都上去一起跳嘛,人多了還熱鬧。”
兩位駙馬是今日的貴客,他說話,李承運不可能置之不理,揮了下手,舞姬們紛紛起身,如眾星拱月般圍著麗姬,舉手投足模仿著她的動作。
眾人都覺著,這麗姬跳舞跳得這般開心,一旦鼓聲停歇,必定會開口說話,李承運給大伙出的這個題目,顯然是要被米景煥解開了。
只是敲了一通鼓,就得了國公爺的一座馬場。
不過人家是樂師,本就得老天爺厚愛,旁人羨慕不來。
場上跳舞的人一多,又都是同樣的舞步,似曾相識的場景,就埋在記憶深處,杜元樸“啊”地一聲低呼,他想起來了。
“顧姑娘,不知你是否聽說過,十幾年前我大梁往西有一個小國叫做含茲。說是國,其實就是一個部落,人不多,住在草原里,以放牧為生。當年我陪同將軍曾經過去一次,他們部落的人夜里便是圍坐在篝火旁,喝酒,摔跤,跳這種舞。”
文笙對這些事情所知甚少,悄聲問:“那這含茲后來呢?”
“他們被相鄰的部落入侵滅了國,我那次陪將軍去,也是因為這個,當時含茲的王向大梁求助,圣上便派將軍去同他們談一談出兵的條件,還未談攏,東夷突然進犯東海,圣上便把將軍急召回來,含茲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杜元樸回憶道。
“那先生可記得當日有沒有見過這麗姬?”文笙雖然問出這話,心里卻沒抱著什么指望。
麗姬若是含茲國的人,當時不滿十歲,還是個小小孩童。
果然杜元樸道:“這如何能記得。”
場上鼓舞仍在繼續,文笙看了兩眼,仔細打量麗姬,同杜元樸道:“煩請先生好好回憶一下,詳細和我說說這含茲國的事。”
鼓聲咚咚,節奏漸緩,米景煥敲了這半天的鼓,看樣子想要停下來了。
麗姬是否會開口說話,他又能不能贏了賭局,馬上便要見分曉。
“咚!”一記重槌,擊在堂鼓正中央,發出低沉的回響,鼓聲由此止歇。
擊鼓頗耗體力,動用妙音八法又耗精神,這通鼓持續的時間不短,米景煥一氣敲下來,頗覺疲憊,而麗姬胸口也在劇烈地起伏,一樣累得不輕。
喘息慢慢平復,可該說點什么了吧?
堂前一片靜謐,最先說話的反到是李承運。
“累壞了吧,快點過來歇歇。”
麗姬向著李承運走去,走了兩步突然頓住,仿若想起什么瑟縮了一下,飛快地回去找了鞋子穿上,這才腳步輕快地重又走向了李承運。
這就完了?
米景煥費了這么大的力氣,叫舉座沉浸在熱情歡快的鼓聲當中,更讓麗姬異常痛快地跳了通舞,竟還未得佳人開一次尊口,她不會真的是個啞巴吧?
經過米景煥這一通折騰,眾人的士氣遭受了沉重的打擊,場上不管是勛貴還是樂師,一個個仿佛霜打的茄子,全都蔫了。
李承運見狀笑道:“好吧,本國公再給你們點時間想想,實在不行,就老老實實地認輸。”說話間一揮手,眾舞姬復又開始輕歌曼舞。
二駙馬湊趣:“你那馬場看來不會易主了,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李承運搖了搖頭,在席上握住了麗姬的手,深情款款道:“若能令她開口說話,一座馬場又算得了什么?”
米景煥坐回原處,閉目冥想不語,誰來搭訕都不理睬,顯然還未死心。
大駙馬沉吟了一下,笑對李承運道:“其實我今日還特意請了一位能人來,就在外邊等著,想叫她給咱們助助興。不過有你這么大手筆的賭局在前,我看大家也無心再看別的了。”
“當真?連你都要贊一句能人,定不一般。快叫他進來。”
“你肯定也聽說過,便是素娥館新近聘請的女先生嫵大家。”大駙馬臉上閃過得意之色。
這下李承運是真的有些驚訝了:“她不是不肯當眾表演?”
大駙馬嗤笑了一聲:“整天同一幫歌妓呆在一起,教她們唱些靡靡之音,還有什么可清高的,自抬身價而已。我稍使手段,她不就來了?國公爺還是太過憐香惜玉了。”
李承運笑了笑,沒有反駁。
大駙馬打發侍者出去喚人,笑道:“巧了,麗姬姑娘不想說話,這嫵大家卻是位運用聲音的高手。若是她一會兒運氣夠好,能夠打動麗姬姑娘,引得她開口,你那馬場可要給我。”
他們交談的聲音不高,此時滿堂俱是舞樂之聲,離得稍遠,便聽不到他二人說了些什么。
杜元樸只見李承運和大駙馬交頭接耳幾句,大駙馬便把侍者打發了出去,不禁有些擔憂,問文笙道:“你到底如何打算的?依我之見,不管有沒有把握,找著機會先上場試一試,就算不成,好歹露上一手,給鄭國公留個好印象。”
文笙自忖這等場合,又有米景煥等數位樂師在座,她能稱得上“露一手”的,肯定不是撫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即使是書畫之道,也不敢說這些客人里面就沒有強過她的。
李承運并不是一個容易被打動的人。
“再等一等。”她悄悄回答杜元樸。
這時候大廳的門被再度拉開,侍者稟道:“駙馬爺,您請的嫵大家到了。”
屋內舞樂聲隨之一停,很多客人還不知發生了何事,齊齊往門口望來。
就見一個衣著樸素的青衣婦人低頭站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