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的馬車在前,后頭綴著一長串“跟班”。
這些人開始還遮遮掩掩,很快便發現周圍的人都與自己懷著同樣的目的,這時候再欲蓋彌彰不過是自欺欺人,索性放開了手腳。
王十三趕著車先去了樂城西門,快到城門口停了停,然后調頭回來。
守城門的老兵看著眼前好幾百號人排著隊,仿佛長龍一般到城門口晃了一圈然后游走,深感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天多。
王十三不是改了主意又不想走了,而是突然想起來兩個人還沒吃晚飯,回來找了個燒餅攤買了些燒餅,又叫老板切了些鹵肉,打包帶走。
而后他才驅車到西門去重新排隊,出城之后直奔浦川。
浦川在樂城的西南,相距大約三四百里。
王十三今日往返鄴州已經趕了一天的路,這會兒就任馬兒慢慢地走,一邊趕車一邊與文笙聊天。
這可急壞了后邊那幾百號人,超也不是,停也不是,只好隔著二三十丈遠亦步亦趨跟著。
天漸漸黑了,眼看著最前頭的馬車找了一處前不挨村后不著店的曠野停了下來,那一男一女不走了。
兩人由車上下來,撿起堆干柴點著了篝火,還在旁邊鋪上了油布、毯子,看這架勢,明顯是要長時間停留。
得,今晚大家都得宿在野外了。
文笙和王十三烤了一會兒火,耳聽著后頭喧嘩聲由強轉弱,等到他倆開始吃晚飯,跟來的那些人也差不多都安頓下來。
王十三一通大嚼,將滿嘴吃的咽下去,道:“這些兔崽子們如此肆無忌憚,不就是仗著人多么,以為老子不敢把他們怎么樣,等下我看看哪個不順眼,來個殺一儆百。他們自然就老實了。”
文笙道:“那到不用。”
他們選的這個地方四周無遮無擋,是以相互間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處是不虞有人偷聽。
“不用理會他們,等會兒我自有辦法,你且說說浦川那邊什么情況。杜先生怎么說?”
“杜元樸的消息是兩三天之前的,他說各方勢力齊聚浦川,除了譚五先生帶著譚家子弟、當地官府和咱們的人,還有幾波人馬不摸底細,很有可能那姓鐘的和南崇林世南都派人來了。叫你我千萬小心。”
王十三頓了頓,疑道:“你說姓鐘的死了沒,鬼見峽到江北那么遠的水程,這要能活下來得多么命大。再說林世南來奪《希聲譜》?”
在他看來,這兩件事都有些不可思議,林世南突然對《希聲譜》感興趣尤甚。
南崇連個有名氣的樂師都沒有,童白霜那樣的已屬鳳毛麟角,他就算拿到了《希聲譜》給誰用啊。
文笙微微搖了搖頭,她也覺著事態的發展有些出乎意料。
“咱們這邊誰在浦川?”
“聽說是李承運那邊的人。約了地方,等見面之后就知道了。”王十三沒怎么留意。在他看來,管浦川的自己人姓甚名誰,只要夠能干聽話就好。
文笙卻知道杜元樸負責碟報,手下實際整合了兩支人馬,一支是紀家軍的斥候,這個不必說,自是令行禁止,杜元樸用起來如臂使指,另一支是李承運的親信,包括程國公府的侍從忠仆、賣命給李承運的江湖人等等。
這些人杜元樸用起來始終隔了一層。不能不有所顧忌,這一次大約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動用了他們。
等到了浦川且看來的是誰吧,按說眼下內憂外患。哪怕是李承運的嫡系也不該生出驕縱的心思,不過事有萬一,若真遇上個拎不清的,杜元樸不好出手教訓,文笙大可以代勞。
她和王十三吃過晚飯,圍著篝火又閑聊一陣。眼看月亮升起老高,覺著時間差不多了。
文笙拿過“太平”,平放在膝頭,眼望熊熊火光,醞釀了一下情緒。
王十三靠了過來:“彈什么?真不用我出手了?”
文笙微微一笑:“你聽著就好了,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說話間,她左手在弦上跪指滑出,右手中指一“勾”一“剔”,琴弦發出輕快地錚鳴。
琴聲起時,王十三挺了挺胸,一語雙關:“我捧人場。”
文笙對這句調戲置若罔聞,沒有搭理他,全身心投入到琴上。
靜夜里琴聲一響,遠處的人群登時有些騷動。
顧文笙突然彈琴肯定沒好事,她想要干什么?
這些人第一反應是要向四下散開,以躲避《希聲譜》的控制。
但坐在文笙身邊的王十三卻一聽就聽出來了,文笙彈的是《伐木》。
會叫人心身愉悅,不自覺忘卻煩惱的曲子,難怪文笙會說“你聽著就好了”。
“叮叮咚”,“叮叮當”,節奏明快,盤旋往復,好似雀鳥在晴空里飛翔。
這支琴曲王十三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但奇怪的是每一次聽依舊會有很新奇的感受。
就像那旋律烙在心上,溶在血液中,每當它響起,就不由自主會受到影響。
受到影響的可不止王十三一個,和那些初次聽到《伐木》的人相比,他明顯要淡然得多。
鬧嚷嚷的人群很快安靜下來,篝火輕輕跳躍著,映紅了文笙的臉龐。
連飛舞的火星都透著輕盈,三月的夜晚,繁星閃爍,陣陣涼風輕拂,眾人呆怔怔站立,許久竟沒有人愿意打破這份靜謐。
這就是傳說中的《希聲譜》?
不知不覺間,一曲《伐木》早已彈完,文笙左手一個“長吟”,曲子已換成了《探花》。
因為譚容華,她在樂城暴露了行蹤,而此去浦川是要與自己人會合,文笙不可能放任這么多人一路尾隨,只好請他們都睡上一覺。
等他們睡醒了,自己早已乘坐馬車不知去向。這是她能想到最省事的法子。
《伐木》的影響猶在,對眾人而言,正是心神最放松的時候,《探花》旋律一起。幾乎就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很快抵抗力弱和原本就困倦的人先行躺倒,其他的人即使意識到不對,也已是哈欠連天,呆呆站在原處。不過多撐了一會兒。
王十三一躍而起:“好了,還是你厲害,這招帥得很,比刀按在他們脖子上都好使。”
文笙抿嘴一笑,右手一個“長鎖”。結束了《探花》,將琴拿開,便要站起身。
在她想來,自己從領悟了《希聲譜》可謂無往不利,從來未失過手,鐘天政能突破《行船》的屏障那不過是個特例,根源在他倆當初練的“合鳴”上,就連鐘天政,應對起《探花》來也沒有什么好辦法,何況是眼前的這些“尾巴”。
可偏偏事有例外。
王十三此刻人是站著的。當先發現有異,“咦”了一聲,指著暗處,示意文笙快看。
文笙隨之望去,橫七豎八睡倒的人群中,竟站立著一個人。
這個距離,《探花》實在不該失去效果。
那人身體隱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模樣,但隨著王十三和文笙注意到他,那人拍了兩下巴掌。往這邊走來。
這一動,顯然是個活人,并不是傀儡之類。
文笙并不死心,再度坐回原處。彈起《探花》,一邊彈,一邊留意著來人的反應。
那人走得很慢,似乎有意在給文笙更多的時間叫她彈琴,邊走邊贊道:“顧姑娘真不愧是《希聲譜》的傳人。如此良宵,得聞兩首如此美妙的琴曲。真是不虛此行!”
文笙怔住。
對方氣息四平八穩,確實是未受《探花》的影響,文笙不是不能接受現實的人,確定了這一點之后,她也就停了琴,站起身來,端詳對方。
先聞其聲,再見到人,文笙立刻便斷定她并不認識來者。
這人中等身材,大約四十來歲,身穿褐色的麻布衣裳,赤著腳蹬了一雙草鞋。五官長得很普通,面色黝黑,唇上留了兩抹短髭。
看這打扮像是個披發頭陀。
不知是不是篝火的原因,他這么走過來,叫人很容易忽略他的長相,只注意到他有一雙精光四溢的眼睛。
這人空著手,連個包袱也沒拿,看樣子也不像有同伴。
王十三覺著不妥,手摸到刀上,喝道:“站住!裝神弄鬼,哪條道上的?”
來人仿佛半點沒覺著冒犯,笑了笑,站住。
“我沒有惡意,這位小兄弟無需如此。”
王十三哼了一聲:“哪個壞人頭上也沒刻字,一上來就承認的那是傻子。沒有惡意你跟著我們?”
王十三如此直接,來人顯得有些不能適應,他隔著幾丈遠站住,道:“兩位誤會了,依兩位的名氣、本事,我相信他們與在下一樣,身不由己從樂城跟出來,更像是一種追隨。就像在下,仰慕已久,一有機會,就迫不及待地想與二位交個朋友。”
王十三半信半疑,挑眉問道:“他們都睡了,你為什么醒著?”
來人微笑著搖了搖頭。
文笙開口:“先生貴姓?”
一個能夠抵御《探花》的人,不容她不重視。
來人道:“在下復姓東方。”
東方在復姓里面并不罕見,文笙坦然道:“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有人不受這支曲子影響,方才真是嚇了一跳。”
東方臉上沒有半點得意之色,張嘴正要說話,王十三在旁接言:“嚇著你了?真是該死,我來將這小子一刀宰了,那就沒有例外了。”
不知道是不是八字不合,打這人從人堆里一冒出來,王十三就覺著渾身不舒服。
具體哪里不對他又說不上,所以說起話來也沒有個好氣。
東方臉色變了變,強笑道:“兩位難道不想與在下交個朋友,以便能在《希聲譜》上更進一步么?”
王十三閉上了嘴,望向文笙。
那東方又道:“我這個人雖然不是樂師,但天生有些古怪,樂師的手段,算了,我也不敢把話說得那么滿,反正我認識的樂師沒有一個能奈何得了我的。傳聞《希聲譜》有多么厲害,我忍不住好奇,顧姑娘,你何不再試試別的曲子?”
文笙暗自皺眉,這個人不知是從哪里蹦出來的,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姓東方。
他想一一體會自己的《希聲譜》,目的真像他說的那么單純?
關鍵是除了適才彈的兩首曲子,她所學其它的幾篇曲譜像《搗衣》、《采荇》并不適合拿出來與他對練,《碎玉》更不必說,所以文笙只是轉瞬間就打定了主意。
“若換一個時候,我倆巴不得能有機會與先生切磋。只是這會兒我們還有要事,不能再耽擱,東方先生若是有意,日后可以去離水找我。”
不是見獵心喜,而是委婉地拒絕。
東方先生顯然大為意外,猶豫道:“這樣,那……”
文笙毫不猶豫沖他面帶抱歉點了點頭,招呼十三:“不早了,咱們走!”
說罷她轉身便要上馬車。
東方先生伸手欲攔,王十三早在等著這個機會,見狀一個箭步沖上,伸掌向他肩上拍去。
他動作太快了,東方先生目光一凝,抽身后退。
一進一退間,兩人竟似旗鼓相當。
王十三叫了聲:“你再裝!”
文笙一只腳已經踏上馬車,聞聲回頭。
就見王十三向著東方先生迎面一掌抓去。
那東方先生身體微蹲,兩手擺了個古怪的姿勢,乍一看像是虎撲,兩手像爪子一樣上舉,右手迎上了王十三的手掌。
就聽“當”的一聲,兩人看上去都是空手,不知怎的竟會發出這么響的聲音。
與此同時,東方的另一只手抓在了王十三手腕上。
因為《明日真經》,王十三手腕上幾乎能感覺出來有強勁的氣流涌現,“噗”地一聲氣爆響,將對方的手彈開。
短暫的交鋒,誰都未占到便宜。
這一次那東方先生臉上明顯流露出了驚愕之色。
文笙道:“十三,走了。”
王十三應了一聲,沖那東方先生瞇了瞇眼,而后倒飛落到了馬車上。
東方先生站在原處,目送馬車離去,沒有再試圖阻攔。
車輪滾滾,馬車上二人足足沉默了有一刻鐘時間,文笙道:“十三,你覺著這個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