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雖然帶著他侄兒陳文昌來到這東海之上,但和他同來的船隊有船一百余三條,受他陳家節制的不過是其中五條泉州船。“
王世強單手負在腰后,淡淡地看著她,
“其余九十八條是與我同行,從明州港出發的海船,他們也會馬上進港,青娘還是先安排我們進坊泊船的事務才好。”
“九十八條?”
她聽出了他言語中的威脅之意,也暗驚于他成為海商綱首后,能夠調度節制的海船數量之多。
所謂“海商綱首”,是大宋明州、泉州、廣州市舶司衙門,選擇本地有實力有聲譽的大海商,委托他們管理海外商人的行業首領,比如明州港的四明王家就接連幾代都據有綱首職位,反過來說,也是各地聯合在一起的海商行業自治組織,推舉出頭目得到了官府的承認。
以她這十年在唐坊里的經驗,明州港是大宋三大海港之一,港中一條能從大宋航行到扶桑的深海海船,裝載的貨物數量暫且不提,上面的船丁就少則一百多名,多則三百余名。
再加上船上的火工、船副、大小貨主、船主和行紀,這些人大半都是會棍棒,知道些粗淺拳腳的海民壯丁,九十八條海船就等于是二千多名海民同時進入唐坊。
而她唐坊六千多戶,三萬余人,雖然不論男女老少,在平常季風停歇,商船不來的淡季都有操練,但真正用來護坊的坊丁總計也就是三千人。
“王綱首三年前成親之后,果然已經不同往日,只是我唐坊開門廣迎八方商客,先來后到就是應當的規矩,他們先遞了消息,送了拜坊的名刺,我當然不能因為他這次同來的只有五條船,就視而不見——”
她也順水推舟改了稱呼,含笑斂袖一禮,
“今日還請王綱首包涵,王綱首也知道,陳家在泉州也是大宋綱首,海商世家,我只怕這回失禮得罪于他,下一回他就算也帶了九十八條海船到我唐坊,我卻再也不敢大開坊門,請他們進坊做生意了——”
死里逃生花老母雞躲在院角的雜草叢里絕不出頭,他看她仍然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再想起他明明投了拜坊的名刺,卻被她視而不見,逼得他只能闖到門上來阻止她這門婚事。
他負在背后的左手不由得緊握成拳,連連冷笑,道:
“好!青娘,看來你是橫了心,不顧我們過去的情份,一定要和陳家結親了?”
一旁的黃七郎見得他臉色不好,說話也是快進死巷子里去了,便也顧不上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把心一橫,上前一步,叉腰嚷道:
“季大娘子!你在唐坊里做了這些年的坊主,平常和咱們談起買賣來何等地精明曉事!今天怎么就犯了糊涂?王賢弟如此誠心,聽到你三弟出海遭難的大事,一路急趕要來替你謀劃營救,你卻對咱們遞來求見的貼子不聞不問,你到底還想不想救你的親弟弟!”
“救我弟弟?”
她愕然笑了起來,只當是不明白他們話里的意思,
“三郎不過是出海打漁,怎么又是遭了海難?前幾月季風未起,明州港的宋商宋船還沒有起航,哪一年他不是趁著這個時節帶著街坊兄弟們出去野一陣子?倒讓兩位東主擔心了——等他回來,我必要罵他一頓。”
她在這一世里清醒時,不過只是個十歲小女孩,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疫病橫行的小漁村,守在父母、姐姐尸體旁邊的季三郎季辰虎,還有她前世從來沒有見過的,漫長無邊的陌生海岸線。
她只能沿著海岸邊,隔絕了扶桑內地的鴨筑山脈為方向,尋找著生存的機會,她和比她小一歲的老三季辰虎,合力用門板拖著體弱的二郎,流浪了十六天,終于來到了唐坊。
那時,唐坊還只是一個沼澤邊的小漁村。
不待她再說,王世強在黃七郎的連連暗示中,此時已從怒意中回過神來。
他知道這一回來唐坊,無論如何都是要與她合好如初,直接阻止唐坊和陳家的聯姻反倒是在其次。
“這樣闖上門確是我失禮了——”
他不由得把剛才的怒氣暫時按下,拱手施禮,意有所指地接上,
“只是剛才我進坊時,看到南坊上百的坊丁聚集在季氏貨棧前吵嚷,催著派船出去尋找三郎和他帶出去的五百坊丁,眼看著坊里這樣的情形,就算我投貼沒有回聲,也只能急急先趕來和你商議了——還請青娘看在我一片誠心的份上,不要見怪。”
他雖然臉色變好,語氣溫和,她卻更能聽出他這些話里暗藏的威脅。
季氏貨棧當然是她季家三姐弟所開,是唐坊最早建起的老屋,也港口生意最大的商鋪,卻并不是普通的商人貨棧。
唐坊坊民都是這十年間從沿海各地遷入,他們并沒有入扶桑的民籍,得不到土地耕種卻仍然要向本地的太宰府交納商稅,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棲身之地。
季氏貨棧除了要和太宰府打交道,還集做生意,抽稅、管理碼頭、發放進港許可、檢查外來海商官府牒文印信于一身,是一座半商半自治性質的唐坊重地。
坊丁在貨棧前面鼓囂,當然代表著對她這位坊主的不滿。
她微微皺眉,雖然知道每逢七月初一外面必定鬧事,卻沒料到今日居然落到了外人眼里,如今坊外有王世強同來的龐大船隊,坊里的坊丁們又在鬧事,正可謂內憂外患。
再加上西坊的扶桑商人一向是個麻煩,所以王世強才抓到這個好機會,直接闖到了她家里來。
至于三郎季辰虎,她反倒沒有太多的擔心。
也是因為她并不掩飾的沉思神色,黃七郎雖然知道她不容易說服,他也是專陪著王世強來替他唱黑臉,但他心中卻盼著她和王世強之間能好好商量,互相有個回旋的余地。
不要再像前兩次他陪著王世強上門說親,結果卻把彼此的仇怨越說越深。
他連忙向后一揮手,大喝一聲,道:
“抬進來。”
門外十八名矯健船丁也不等季青辰同意,抬著滿滿九杠盒的納妾彩禮就走進了院子中。
小院陽光照出他們虎背熊腰,腿上扎帶的身影。
他們都長成一副環眼橫肉的悍樣,背上縛刀,額頭臉側的片片水銹也深紅似灸鐵,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大宋遠航商船上賣命的老手。
有生意時他們是苦力船夫,生意慘淡時,反臉就變成了殺人越貨的海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