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李船頭這一趟也跟著你們東家出海了?”
季青辰的眼光落在領頭的船丁李黑毛面上,反倒是笑了起來。
那當先進門的船頭李黑毛,頭大身小,身高不過四尺,比季青辰還要矮了一頭,但赤紅水銹幾乎蓋住了半張臉,露出兩只烏黑兇狠的雙眼,背上縛著的長刀比他人要長上兩寸,滲出烏黑泛紅的光芒。
她總算是有空瞥了黃七郎一眼,也不管闖進來的十多名船丁和一地的彩禮,向院中李黑毛熟絡問道:
“你們東家上年不是還說過,三月初二是你在明州成親的好日子,今年就不跟著他出海了?怎么今日又來了?你們黃東主也太不體恤了你些——我托你們東家捎給你媳婦的那幾匹緞子,恭賀你們的新婚之喜,她也還喜歡?”
李黑毛是個精明人,來之前又得過黃七郎的反復叮囑,知道是這一趟到季家和往常不一樣,不是走親訪友,和季大娘子商量做大買賣賺大錢。這一趟是要替王大官人搶小老婆,千萬不能光顧著老交情,一定要又兇又悍,走路都要橫到天上去。
否則沒辦法向王大官人交待。
然而如今看著她和往常一樣的笑臉,想起托了她的面子說下的親事,還有自己新婚老婆、老丈人收到的緞子衣料,他叉在腰上的雙手不由得就放了下來。
他臉上漲紅,雙手互搓著,連著他身后跟著的那些船丁都習慣性地彎腰低頭,露出了陪笑討好的神色。
“大娘子……”
他囁嚅著,想和以前一樣問個安,又覺著絕不能如此,但要再瞪起眼耍橫,進門時的氣勢卻已經再也撐不起來,
“……多承大娘子還惦記,全都是咱們東家的臉面,按說,您和咱東家快十年的老交情哪里要講究這些……”
他那副左右為難的樣子,還有偷覷黃七郎臉色的畏縮,頓時惹得黃七郎暴跳如雷,當著王世強的面就沖上去,朝著李黑毛伸腳就踹,咆哮道:
“滾出去——”
他只恨自己叮囑的話全都白說了,以王世強的剛硬性子,沒有一個人幫著他唱黑臉,他惱起來必定就會和她直接把話說到死路上去。
他們之間各不退讓,最后的結果不但是以前相識的交情一并全都抹去,日后大伙兒的生意也都不要再做了。
這三年,就因為他們斗得互不相讓,他的黃氏貨棧夾在中間是虧了一筆又一筆。
“這又是做什么?”
反倒是她開口勸說,走上兩步,攔著不讓打,
“李船頭的親事,當初也是他老丈人劉船副和我說起了他家二姑娘,我才向他提起的,論理難道我不應該問一句?我問一句難道又礙著你黃大東主?還是礙著王綱首了?”
“季大娘子,你不要多管閑事——!”
黃七郎吡牙裂嘴地怒吼著,一腳把李黑毛踢翻在了地上,眼珠子卻轉得像陀螺似的,努力向她暗示求情,讓她不要和王世強一般計較,以和為上。
她和黃七郎相交近十年,談起生意來時不時也要跳起來互相對罵,所以他替王世強上門逼親唱黑臉,她根本是沒放在心上。
但要向王世強退讓,那卻是絕不可能。
王世強自然沒指望這些船丁能嚇得住她,更知道她和黃七郎十年的交情。
筑紫海港與扶桑內地被荒山阻隔,遠離平安京城,歷來是扶桑犯大罪之人的流放之地,可以說得上是大宋的“瓊崖”。
然而這一帶也是天然的良港,經過三萬坊民合力清淤,挖通了沼澤下的十二條古河道,又邀請宋商進入貿易后,終于漸漸繁榮起來。
就是這三年里,黃七郎的黃氏貨棧仍然暗中為唐坊從大宋購買糧種、騾馬、兵器,甚至有傳聞,黃七郎借著他對黃河以北商路的熟悉,在金國黃河水災的時候,用海船偷運季青辰一直急需的漢人匠戶,幫助他們逃出金國,遷到唐坊。
他也只當是不知道。
他三次求親的來意,都是想與她重續舊情,明知道冒犯于她,也不愿意真的絕裂,否則他也不會次次都拉著黃七郎同來。
“王賢弟,這些混帳向來不敢在她面前大小聲的,以我看,就算她弟弟不在坊里,她也不肯賣咱們的帳……”
黃七郎連忙湊了過去,小聲解釋著。
“七哥,我自然明白,你那些小子們心里都忌憚她。”
他微微搖頭,讓他不需在意,眼睛只落在了她的身上,午后的斜陽照在了她綠綾子裙上,透出裙子下水藍色的綢褲,她笑語著提裙回屋。
低矮的板屋前是高出地面三尺的木板廊道,她脫去木套屐上廊,從屋里捧出果盤子擺放在了廊板上,她也不管黃七郎吃還是不吃,只當是十年如一日地如常待客。
東面板屋里被紙門隔成了一大兩小的房間,左梢間里住著幫她打理衣食的小姑娘,現在卻并不在,她走在廊上,藍綠裙鋸輕磨在黃柏木打制的廊板上,廊面光潔如鏡,仿似萬里之外的臨安府西湖水面,靜謐幽深。
她在裙下穿的是一雙四葉雙果的綠枇杷繡鞋,因為平常套在木屐里,雪白鞋底纖塵不染。
然而他卻知道,多年前,她的鞋底也曾沾滿了沒有血腥的死亡。
“王賢弟,咱們還是好好和她商量吧?”
黃七郎看出他的神色,連忙小聲勸說,“你好好地和她說,她未必就是一定和陳家結親,她連陳文昌那小子長什么模樣都未必清楚,談這門親事不過是為了唐坊的生意。”
“我既然已經得罪了她,現在和她商量也沒有用,你也不是不知道——”
王世強嘆了口氣,旁觀著那些船丁們向她陪笑問安,說著他們這一次從明州港出海,路上遭遇的情況,包括李黑毛在內,這些船丁跟著黃七郎在唐坊海岸,也已經了好幾年的船了……
十年前的唐坊沼澤地,附近只有一座十幾戶人家的小漁村,偶爾有在扶桑海岸做走私生意的船丁、水手們經過,而坊中六千戶三萬遺民,那時都四散分居在九州島沿岸的幾百個小漁村中,不通音訊。
直到她流浪到此,首倡建坊。
而在她召引三萬遺民,請他們遷居到此開掘河道的前幾年里,坊里當然也曾經人心浮動,少不了出幾個吃里扒外,暗中和山賊、海盜勾結的坊民。
他們一旦被查出惡行,身為坊主的她,既不會把他們交給扶桑官府,也不會按海民們處置海盜的習慣砍下他們首級,在海桅上懸掛風干。
她只會命人給這些坊民包扎好傷口,讓他們吃飽喝足,帶上足夠的水、糧后,將他們趕上準備好的,坊中一條最大最結實的新板船里。
在他們的感激哀求中,就連他們的私人財物也會酌情奉還,直到大風乍起,板船離岸。
他們被海上順風推向港外的一百里,礁石密布的險惡海面。
她會告訴他們,只要他們憑著前幾十年海民生涯中磨練出來的水性,還有對東海季風、洋流的熟悉,向東穿越礁石叢,而后再橫渡千仞大海,平安到達海的那一面,就能獲得最后的一線生機。
向東,正是大宋十萬里海疆。
然而沒有大宋海商龐大結實的九桅海船,沒有在暴雨臺風中指明方向的指南水羅盤,也沒有上百船丁、船夫齊心協力操縱船櫓、巨帆和長槳,僅憑唐坊里最結實的板船根本不足以應對深海里的狂風巨浪……
他們也永遠渡不過大海。
筑紫港外一百里,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他們蒼白浮腫的尸體無一例外,都會在第二天清早的漲潮中,被潮水沖回到唐坊附近的沙灘上來,無聲召示著唐坊女主的冷漠與殘酷。
她沒有下達不許收尸的禁令,但在漁民中,溺死者的尸體總是不吉利的象征,只能在陽光下日漸腐爛,被海鳥啄食,直至腐化成灰……
沒有她,就沒有唐坊。
“我只是不相信,她不把季辰虎的生死放在心上,那可是她的親弟弟——她不著急,我難道還會等不及?”
王世強微微一笑,黃七郎見他也是橫了心要和她杠上,便只能在心里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