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他總算恢復了常態,便正色道:
“按理,我現在既不是你妻室,更沒有和你訂親,根本不需要向你說明什么,但此事你心里存疑,將來說出去對我沒有半點好處,我就向你說個清楚。”
她接著回憶。
“我那天也是太蠢,別人不讓我看,我就偏要去看,出門一看村子里一個人也沒有,心里更奇怪,就沿著村處的溪水走了一會兒,結果半夜到了那林子邊上,看到——”
語聲微微一頓,她當然不會去詳細描繪,那天夜里借著清亮的月光,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是隱諱道:
“你在普陀寺遇上的僧人說的并沒有錯。”
他的臉色發沉,卻畢竟沒有再發怒,他當然明白看到不等于參加,而且他現在也沒資格質問。
“我當時就嚇得不行,馬上就逃回村子里,第二天天亮也不和那僧官說,就逃了回寺里,空明大師以為我受了委屈,就叫我不要為了貪幾個辛苦錢再去收糧,讓我跟著他的親傳弟子抄佛經,平常就還是去施主寮里侍候寄居的女施主。”
說到這里,她想來想,又道:“你也知道,我在佛寺里做寺奴,本來就是為了侍候來寄居奉佛的扶桑官家小姐、夫人們,她們信佛的太多了,經常是住上十天半個月不回家——”
“我知道你在她們身上賺了錢——”
他并不想聽這些他已經知道的事,他是生意人出身,清楚她走私糧食也是要大本錢的,而她以前就告訴過他,她帶了兩個弟弟在到了此地后,賺到的第一筆錢,是背下了空明大師珍藏的詩集。
她背下來,然后默寫抄錄,把書面做舊,偽裝成從大宋來泊來的古詩集,賣給了寺里這些以精通漢字、漢詩作為身份標志的扶桑貴族女性。
而當時的漢書,從宋國泊來,可以賣到五兩砂金一本。
“賣書雖然賺錢,但我能背的并不多,而且在寺里做生意叫空明大師知道了,他也說我貪心太重,六根不凈——”
她背的當然不是空明的詩集,而是她從小學到初中,學到的所有古詩和古文,偶爾才能偷空抄到空明自己的藏書,他的藏書也只有二十九本,都是從五臺山逃出來時攜帶的,而且是宋國禁止賣出國外的書籍,所以連他的親傳弟子都不能碰。
她偶爾瞟到,也只知道那些書應該是蘇東坡、王安石之類的作品全集,其中包括了大量他們為官時呈給官家的奏折原文,對大宋的官制、地理、糧食、用兵都有涉及,所以按大宋海禁條例不能賣出國外。
“我缺錢,所以我還是跟著僧官去收糧了——”
她并不曾在他面前隱瞞過出身,就像他也沒有隱瞞過身為庶子在家被嫡母所逼的事。
“白天村子里一切正常,我在村子里時,只要是入夜后就絕不敢出門,后來因為僧官們嫌棄收糧拿的辛苦錢太少,他們在村子的父母也想少交些稅多賺些糧錢,我又正好認識了黃七哥,知道他是船丁,按習慣可以免費在海船上帶一些貨,我就和他們做起了走私生意——”
她仔細說到這里,交待前了前因后果,才算是說到了王世強問的正題,
“我是走私糧食,又不是僧官征稅,當然是提前收糧才能保證糧源,我做了走私后反倒再沒有在祭日去過村子里。”
說到這里,她看著他道:
“開坊后不做走私了,我也就認識了你,你可記得我曾經在二月初一和七月初一這兩天去過山里?”
他聽著,沉默了許久,慢慢地終歸是在廊道上坐了下來。
然而她此時也心底明白,他三年前突然毀婚,這件事當然是原因之一,雖然她聽他說起過家里的事情,海商家里的庶小姐,也有出嫁后喪夫后再婚的,所以大宋的禮法并不太嚴厲,但這樣的祭日集體淫亂,她是個現代人靈魂都完全無法接受。
她本來認為,扶桑人就是這般如同禽獸。
“……那時,我以為駐馬寺是一座淫寺……”
他喃喃自語,
“就算你沒有參加,扶桑信奉小乘佛教,寺外沒有度碟的野和尚和婦人,女尼同居生子的比比皆是;寺里的僧官為了保住官品,雖然不會染指女色,但他們從商人手里買小男孩做侍兒和寺奴,干的那些事情,我也聽聞過一些……你們朝夕相處,他們那些年輕管事僧,有不少也是精通漢學,所以才能被你說動,把寺糧外賣的生意包給了你……”
她靜靜聽著,知道他此地此刻并不是求復合,只是在說明當時毀婚的心情,說到這里,他微閉著雙眼,深吸了一口氣,終于平緩了臉色,他抬眼看她,若無其聲地苦笑著,
“更何況唐坊里的女子也不像大宋,不論家貧、家富個個都出來做工,你最寵愛的許七姑娘,如今家中何等富庶?她既然與你弟弟訂了親,卻仍然時時出門捕漁,不禁絕與外男的交往……”
“所以你以為我將來也是如此?”
她淡淡回望,看出他眼中的悔色,所以也并沒有去解釋許七娘子許淑卿生長環境與他人有截然有異,此女小時候沉默寡言,不知是聾啞還是自閉兒,讓她這沒有醫學知識的人不知道要怎么管教,只盼著她天天出門,天天和坊中娘子、街坊兄弟們相伴談笑才好;
她更沒解釋唐坊女子出來做工,在她看來就這和她前世里初中離家,打工支持哥哥上大學一樣。
天經地義。
盡管她日后明白了父母的重男輕女,也不能改變前世那一年她離開家鄉時,單純大膽地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要離開破爛的山中學校,不再羨慕在縣高中里讀書的哥哥,她是如此相信媽媽的話:
“你們是親兄妹,親兄妹互相不幫助,誰還會幫你們?”
海風吹過小院的中間,吹散了回憶。
“因為你一直就不放心我——”
她抬了眼,看向王工強,與她一樣也若無其事地笑道:“所以你提前就移情別戀,看到樓小姐在普陀寺里進香,你就一改以前從不進寺院的習慣,以開光之名在那寺里住了二十二天,希望能再看到她一次?”
不自覺想要在她面前掩飾的借口被揭破,他本來就很難看的臉色一僵,微微抬眼,晦暗的黑眸久久地凝視著她,澀聲道:
“你知道?”
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他卻也已經無話可說。
比起許七娘子每天和街坊兄弟姐妹們一起出門捕漁,他這樣已經有口頭婚約的大家子弟,控制不住躲在寺院里等著和閨中女子再見一面,才是真正失禮。
如果還要計較,他違抗父母之命,非要娶她這夷女為妻,訂下口頭婚約更是失禮。
然而她也并不盼著他的一個答案,仍然道:
“佛寺里人來人往,很少有事情會有人不知道,和你那年派了左平和另一個管事先后回來,偷偷到駐馬寺里兩次打聽我的過去一樣,我也很容易打聽清楚樓小姐的喜好。”
她也嘆了口氣,
“我至少也要知道,我除了門第,哪里不如她。”
她微微笑著,卻也并不看他,只是看著廊板上曾經在普陀寺里開光的玉觀音,回想著明州城里樓家嫡房長女的傳言,雖然親母早逝,然而她德言容工,無不佳妙,當初下嫁給王世強這樣的商家庶子,也是在明州城惹起了一陣樓家繼室薄待繼女的傳言,
“確實是一位,能讓人一見傾心的賢淑美人。”
也許,正是因為對樓大小姐一見鐘情,他才不在意樓云與他在國事上是否意見想同,或者三年前他與樓氏鸞佩相遇時,樓云也不過是剛剛到了泉州市舶司為官,與樓氏也不過是遠親,根本不至于讓他猶豫。
聽到她的淡然笑語,他沉默不語。
他沒有再解釋,他偶然看到了去普陀寺進香的樓小姐,明明是要提親的人了,就是忍不住跟到寺里打聽了她的事。
他知道樓小姐一月之內還要來還愿后,不知怎么回事就起了魔怔,家也不回了,季青辰也拋在腦后了,就在那寺院里包租了一個月的院子,直到第二次見到了她,直到發現樓大小姐樓鸞佩居然也對他有意……
他幾乎也不記得,他到底是先聽了山中淫祭的傳言,還是第二次在寺中見到樓大小姐,被她拒絕在佛齋之外,卻留了讓他去提親的詩句之后,才起了毀婚另娶的心……
“王綱首,我雖然不知道樓云為人到底如何,但福建那邊這幾年雖然一直海賊不斷,蕃商仍然愿意停泊到泉州港進行交易,讓市舶司每年足額納稅入臨安,不能說不是這位大人的功勞……”
她也不需要把她得到他背信成親的消息后,她這三年來默默的籌劃打算都告訴于他,仿佛把過往的情事輕輕撫去,她看向王世強,笑道:
“王綱首既然免不了也有幾分私心,何必又責怪樓云有私心?”
聽她言語,他卻搖了搖頭。
“你遠在唐坊,并不知道內情,樓云此人并不可信。”
他坐在了廊板上,凝視著季青辰的眉眼輪廓,自她十四歲與他相識,容貌已經是清新待放的美麗,那年也不過二十歲的他一直小心地陪伴,等到她長到了十七歲的天然秀媚,又等到了如今她二十歲的靜謐幽艷。
她除了門第,容貌才情并不輸給他的正妻樓氏。
“難道我就是天生薄情寡義之輩?我與你相識了四年,為了你不惜和父母大人決裂,在外面成婚的新宅都已經買好,難道會一夜之間情愛全無?難道我就是眼皮淺薄,沒見過女子,非她不可的下流好色之徒——?”
他說到這里,想起樓云掛在艙房中的畫像,心中更是確定了他三年前成婚的時候就已經產生的懷疑,不由得站了起來,“青娘,你知不知道,我在普陀寺里遇上的那個扶桑和尚,根本不是偶然——
“什么?”
她聽到這里不由得有些奇怪,然而卻仍是搖了搖頭,“王綱首不需再對我說這些了,既然事已至此,這事情究竟如何發生又有什么區別?”
王世強的話,她既不相信,也不需要去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