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好丈夫

071 火中化灰

蝦夷人完全沒有日出而耕,日落而歸的作息習慣。

他們會在燒山開田忙得一塌糊涂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中意的女子,就能馬上把需要播種的田地丟下,他們會把鐵鋤頭和好不容易運上山的耕牛丟在爛泥里,一門心思地去追女人。

她當初向斯通奴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還死活不承認有錯。

他堅持著,非說這是他們狩獵部落的神圣傳統,結果就是秦莊頭時不時就要來向她訴苦:

開田的任務完不成,莊子里的匠戶和蝦夷年輕部民之間沖突打架也不是一次了,最會惹事的是那些蝦夷“勇士們”。

所以她更愿意和斯通奴這樣的蝦夷中年男人打交道,因為他有固定女伴,有父母親屬,有兒女有侄兒,他懂得什么是長久之計,不會一時一個想法,一時一個念頭。

她已經發現,像蝦夷人這類未開化部落里,部民們因為狩獵武器簡陋,又沒有衛生知識,每天都要因為受傷和各種疾病而面對死亡,他們的平均死亡年齡只有十五六歲,情況好一些的大部族能達到二十歲左右。

至于能活到斯通奴這個年紀的,都已經是有智慧的長者了。

趁著還沒有死,隨時隨地追求伴侶,繁衍后代是他們的生存本能,和習慣農耕生活的北方匠戶們完全不一樣。

她當然不愿意被這樣的蝦夷“勇士”們護送上山。

“……你放心,我侄兒不會。”

斯通奴的臉色有些難堪,揮手召來了他的侄兒背通奴。

她當然早就聽說過他這勇士侄兒,然而現在正眼一看,也不由得有幾分詫異。

只見這背通奴果然和普通蝦夷人并不一樣。十七八歲的強壯樣子,長得也濃眉大眼的,很適應環境的改變。不過三個月,他就已經身披紡車織出來的麻衣麻褲,交襟衣裳露出他結實的褐色胸膛,衣外還斜披著一條黑狼獸皮斗篷。

要知道普通蝦夷人過了一兩年,仍然多的是不習慣穿麻衣的。田莊里經常可以看到他們僅在腰間圍一條獸皮。光著身子到處行走。

生活習慣不同,相處就不容易,所以這個莊子里的宋人匠戶才只占了一小半。

他方頭方額。滿頭的小瓣子里綴著綠色石頭,整齊的束在了背后,他的一雙眼睛黑得發亮,隨便一站就已經比斯通奴還高了半頭。

更讓人一見就知道不同的是。他和他身后跟著的十個蝦夷戰士,都是臉上畫滿了紅、綠兩色的避邪圖符。一直畫到了衣領里面。

她知道,這就表示他們是在戰場上立過真正的戰功,所以被部落巫師們下過鬼神咒,在部落神靈前獲得了庇護。

“背通奴是真正的勇士。”

斯通奴拍著侄兒的肩膀。掩不住心中的驕傲。

季青辰微微一笑,已經仰著頭和背通奴對視了一眼,詫異地看出他眼里的沉靜之光。

這種眼神。在半開化的生蕃部落蝦夷人里,是難得一見的。

盡管他臉上的驕傲之色毫不掩飾。

而大部分蝦夷人其實完全不懂什么是做人的驕傲。這是部落勇士特有的情緒……

“秦莊頭,這里就交給你和頭人了。”

她抬手示意,讓莊丁們打開莊門。

斯通奴知道她已經同意讓蝦夷人護送,他匆匆低語,用蝦夷人的密語叮囑了侄兒幾句,免得他初來乍到,得罪了這個并不好說話的女坊主,結果就是破壞了唐坊與蝦夷人之間至關重要的同盟關系。

莊頭秦鐵口同樣趁此機會,低聲向她稟告著,道:

“大娘子,駐馬寺里的那幾個泉州和尚,居然會跟著僧官到扶桑人的村落里去收糧,我聽說,他們一直在打聽八年前失蹤的那兩個福建八珍齋管事,想探聽他們的下落。”

“八珍齋的管事?”

季青辰對泉州僧人的消息并不意外。

前些日子,她也正是意識到這些僧人都是那位樓國使提前安排的耳目,他們是為樓云出使東海提前鋪路,她才會覺得此人頗有幾分謀而后動的智謀,也許值得一交。

否則她何必托人用假貨壽禮陷害王家,助他得到國使之職?

她敢讓他來這東海,就要有能耐讓他為她所用。

他是不是破壞過她和王世強的婚約,那是另外一筆帳。

“押在莊園里的兩名管事,這陣子還老實?”

她轉頭看向秦鐵口。

八年前,確實是她暗中把八珍齋的兩個管事秘密囚禁了起來。

因為正是他們向吉住貨棧通風報信,所以她去扶桑內地的時候,黃七郎才會突然被捉。

而八珍齋的假冒山寨貨,真正第一個開始做的并也不是唐坊,而是八珍齋的這兩個貪財背主的管事,還有和他們合作分帳的吉住和木下貨棧。

只不過,唐坊做山寨貨時用的都是宋人工匠,他們所產“唐貨”的質量和工藝遠在吉住貨棧之上,畢竟他們用的都是扶桑工匠。

唐坊山寨貨很容易地完全占領了扶桑市場。

她傳出了這兩個管事因為分帳不均,所以被吉住貨棧暗害的流言,直接挑撥了他們和福建海商的關系,但這些年來,福建八大綱首其實并不肯相信這兩個管事已經死了吧?

那位樓大人是否也清楚這件事情呢?

她也曾打聽過,那位來求親的文昌公子本來對經商走海沒有興趣,本不應該是他到外夷來求親。

但他那一房在十年前擁有八珍齋的股份,經管過扶桑的生意,想必正是因為這些年扶桑生意不景氣導致了家中敗落……

泉州陳家通過與唐坊的合作,可以讓她考慮停止這種山賽貨的制造。

而借由她與陳文昌的婚事,則能讓唐坊參與八珍齋正品唐貨生意,分享收益。如此就能彌補唐坊的損失,當然最重要的是,樓云需要這些收益來提高泉州市舶司的稅收。

這是一個讓陳家和唐坊都能接受的兩全之策。

唯一受損的江浙海商。

這是那位樓大人的謀劃?

通過這門婚事,那位樓大人也是在暗示她,她應該停止對韓參政府北伐計劃的支持,停止她通過黃氏貨棧源源不斷的金砂、海珠供奉。

嫁給陳文昌,她絕不會吃虧。

那位樓大人認為。這些就能收買她?

這就是她讓出坊主之位后。最體面又有好處的退路?

也許他想的也并沒有錯……

如果僅僅只是為了唐坊坊主之位,她總不至于落到要與季辰虎姐弟相爭,讓給他又何妨?

她在田莊門前駐足。仰頭望向駐馬寺方向長明不滅的佛燈。

她記得,空明大師在病重時曾經吩咐過他的親傳弟子,圓寂之時,要把他收藏的漢書。還有他從山西金閣寺帶來的舊物焚化在他的肉身前。

想來,以大師的謹慎。她以前在他身邊抄寫的佛經、古籍,她那一箱子寫給他的書信,當然也會和這些舊物一起焚化。

她這十年的過往,就讓它們在火中化灰吧……

“坊主一路小心。”

秦鐵口憂心地叮囑著。要不是因為在這十一個蝦夷部民進莊時,他就向坊主暗中稟報過:

他們在莊子里都有部族親屬,買回來后就一直很安心。也很服從斯通奴,比普通蝦夷人更適應田耕定居生活。

坊主的話語中對斯通奴的侄兒似乎很有興趣。否則他并不贊同由他們來護送她上山。

他向期通奴看了過去。

因為打了幾年的交道,斯通奴現在不至于因為外人的疑問而動輒發怒,他向秦鐵口點了點頭,表示這些年輕的部民很可靠,他們已經初步學會了如何與唐坊女性相處,不會胡鬧。

他能完全控制他們。

更何況其中還有他的侄兒。

他暗中嘆了口氣,側目看向了那個小女孩子睡覺的板屋——她應該是叫蕊娘?

雖然女坊主沒有說過,憑他在部族里的經驗,他能看出這小女孩子是女坊主培養的續任者之一,等背通奴回來,他還希望侄兒能和這小女孩子多接觸,如果能建立起他和女坊主之間相似的默契就更好。

他已經三十二歲了,活得足夠長了,不知道何時就要回到天上侍候神靈了。

但唐坊和蝦夷部族的同盟還需要繼續保持下去。

莊外漆黑一片,殘月如鉤。

獸鼓聲從沒有停止,一直在隆隆擂響,背通奴帶著十個蝦夷勇士,首先出莊探路,確認安全后,他回頭打了安全的手式讓季青辰跟上來。

她和蝦夷人的合作已經有幾年,當然能看懂他們狩獵時的手式,她也提起精神,奔入了蝦夷人前后保護之中。

他們一行十二人沿著北山道附近的小路,向著佛燈所在的駐馬寺匆匆趕路。

而在佛燈的光芒無法照到西山道,二三里之外是一條河道,河道中船搖水動,樓云伴

在板船弦邊,無驚無險地游過了唐坊西二水門。

因為此門租借給了太宰府,唐坊并不能直接管理。

而太宰府顯然已經撥不出兵士把守此地。

他即使不潛行在水下,不推著一條漂流破板船在前面做掩護,水門前也不可能有扶桑兵士發現他的行跡而示警。

波光粼粼,金紅色的火光透過水面落入他的眼中,水門邊并不是無人看守。

他看到了門邊站著一個瘦小持棒的蝦夷奴隸。

他微微一笑,從嘴里吐出了叼著的水草根子,悄無聲息地從船舷邊的河道里探出頭來,河水順著他眉框挺鼻流了下來,泛出金閃的光芒。

他直接伸出手,拍了拍那瘦小蝦夷奴隸的小腿肚。

全神戒備的蝦夷奴隸大驚低頭。

然而看到樓云的臉之后,他卻居然也沒有怪叫示警。

要知道,西一水門和西三水門離這里并不遠,只要他大叫出聲,唐坊的坊丁完全可以聽到這里的示警。

然而那一身破爛麻衣,草棍束發的蝦夷奴隸,反倒笑了起來,他直接蹲在岸邊,伸手拉了樓云上岸。

之后,他叉手向樓云施禮,居然吐出了宋語,恭敬道:

“大人。”

隨著樓云之后,陸續出水上岸的六名家將,圍在他身邊都笑了起來。

在暗淡的月光下,他們都認出了蝦夷奴隸是誰。

按約定,他是第二批上岸,一直等在西二水門里作內應的的家將頭目樓春。

“大人,此地離西山道已經很近,隨時可以上山進寺。”

樓春引路,樓云等人在黑暗中謹慎潛行著,向碼頭里被控制的小板屋急步走去。

行走間,他也聽到了陣陣獸鼓聲。

樓云隨眼看向了駐馬寺所在的北山道附近,只見得莽林沉黑,扁松樹頂上的片片月光輕輝如淺白匹練,隨風輕顫。

這景色雖然與他在那一曲隕聲看到的碧綠重山并不一樣,卻也引得他微微皺眉。

暗襲失敗,抓不到那位女坊主回船固然防礙了他的策謀,但他親自入駐馬寺,拿到她留在空明老和尚手中的把柄,也是一樣的效果。

而帶她回泉州,安排她與陳文昌的婚事,切斷唐坊對韓府的財源支持,他就能完成這一次出使東海的全盤計劃。

如此一來,他即使再聽到那一曲明心自見的古隕清聲,也不會被驚出一身冷汗。

——那季氏女子在陽光廊簾下的朦朧身影,不過是他對計劃受阻的煩惱,還有一些意外所化罷了,是當初他插手幫助樓鸞佩后,至她于三年困窘境地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