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季大力的話,她笑而不語,只是感覺到了季媽媽的眼光,便也向她微微點頭。
反倒是瓦娘子,因為早知道季青辰的心思,便沒好氣地撇了嘴。
她季青辰本也是想著,那段內河工程——現在的楚揚運河西段——再過兩年能使用。那時,她就能足夠的人脈搶建一個碼頭,給三郎手下的坊丁干活。
到時候,他們是想去海上走海,還是在河道上吃飯,他們自然會自己決定。
至于季大力,他要覺得拖上三郎,留在明州更好做生意,他們自然會去游說三郎。
都不用她開口留人。
他們姐弟,總是要想辦法在大宋占下一處地方,讓坊民們真正能落腳過日子。
十年前做過的事情,現在再來一次當然會遇上困難得多的局面。
但這里不是扶桑異國。
她季優-優-小-說-更-新-最-快www.uuxs.cc青辰,也不是十年前一無所有的十歲小女孩了。
過了兩堵花磚照墻,走了一段兩邊碧竹夾道的小石板路,就算離開了家用碼頭,進了家宅。
剛剛下過了雨,天是洗過的青色。
四座院子是青磚坐基,搭厚木墻、窗、門的結構,為的是南方濕熱,容易通風。
季大力和勞四娘住了最南側的那一座,季大力的媳婦葉娘子和勞四娘的丈夫劉老成,都等在了最大的院子門前。
他們見著了季青辰,連忙上前來行禮。
一個說著院子打掃干凈,飯食正香,大娘子的浴水都燒好了。
一個說著家里的刀魚船再過半個時辰就干第四道漆了,味道也薰過了。他叫上幾個伙計快手地鋪地衣、掛簾子。大娘子晚上可以坐家里的船去胡府。
季青辰笑著道了辛苦,進院子,讓五位媽媽、蕊娘、秋蘭跟著葉娘子去吃飯。
劉老成自然是去加緊備船,兩個時辰后就要出行。
她只喝了一盞早就備好的松子露,便脫衣沐浴,進了熏香沐房,坐到了熱水桶里。
一身倦疲洗去。她也不禁嘆息:
季大力娶媳婦的本事。和勞四娘找老公的本事,都是極厲害的。
五年前,分棧管事季大力獨自離開唐坊時還是個光棍。
他到了明州城。聽了她的吩吩,二話不說入了歸正人籍。足足住了五年后,他終于換來了一戶明州城本地葉姓人家的信任,把女兒葉娘子嫁給了他。
當然。也因為他給的聘禮足夠豐厚。
而勞四娘就更不提用,她來此地。也不過一年不到。
她的丈夫在黃河水患里失散了,自己年紀也已經三十六,沒有兒女。
但她都不用她事先提醒,她到了明州。摸清了海商之間的關系,直接就給自己在明州城里找了一個船廠里退職的老管事。
劉老成年紀四十二,因為在船廠做事存些錢。辛苦退職后就出來買了十三條小烏篷船。
這些船專在城北月湖里租出去,讓湖邊人家拿去采菱、擺渡、擺客人游船。
沒料到海上漲潮時。月湖也泛了一次災,吞了他一大半的船。
叫他再去船廠又受不了那個罪。
他就一邊租著手上三四條舊船,一邊自己在月湖邊做幫閑,給游船的客人們介紹景色,拉攏一些酒席、賭局、說唱伎樂的生意。
所以就認識了季大力。
勞四娘見過他幾次后,二話不說,出錢買了十條船給他,招了他做女婿。
因為那劉老成是宋人,勞四娘就順理成章入了宋人的民籍。
而唐坊,也就借著她的名字在城里買下了季園。
畢竟,連季青辰現在的戶籍,也只是受封而沒有入籍的蕃商。
有了這季園之后,劉老成大半的時間倒在這季園里打理家港,到船廠里買家船。
葉娘子當然就跟著季大力,在季園里做個廚娘內管事,帶著雇來的兩個粗使仆婦。
待得她沐浴更衣,進到了河房里梳妝。
屋間里的白瓷青花架上,燃著三只兒臂粗的牛油白燭燈,外罩著深紅薄紗金瓜形燈罩。
艷色光波照得臨水的閨房光影纏繞。
鏡前端坐的季青辰,烏亮的長發半干,不禁暗嘆明州海商人家的用度太過。
她知道,春明坊中的商戶,點的都是這樣的半貫錢一支的牛油燭。
“大娘子,陳公子讓人送了信過來。說是今晚要晚一些去胡府。”
葉娘子在門外稟告著。
透紗雙折屏風后,勞四娘在為她拭發梳頭。李秋蘭最勤快,她早已經吃過飯,自己梳洗干凈過來了。她正開了柜,幫著季青辰準備衣裳。其他的媽媽和蕊娘還在吃飯。
“晚一些?”
她自然有些奇怪。
以陳洪的性子,當然是想和胡家多結交一些的。陳文昌沒理由要晚去。
“說是四明書院的山長送了貼子給陳公子,請他去參加一個詩會。”
季青辰心里一動,本來在河道上還有些嗔怪陳文昌大驚小怪,為了一個賞春宴就大廢周折的心思,不禁就全消了。
“為難他了。他本來不習慣咱們這些商人聚會的?”
她笑嘆了口氣,伸手從肩上的繡花肩圍上捻起了一根發絲,
“咱們也不做詩,也不寫文章的。有我在,他們最多請瓦子里的說書娘子來說幾套書,陪席的樂伎也是沒有的。其余談的都是上貨走貨的生意。文昌公子平常向來是不參加的吧?”
勞四娘梳好了她一頭長發,正幫著她開了首飾盒子,此時也笑了起來,道:
“大娘子多想了。他就算是舉人也是商家出身,想來他平常在家里見著的也不少。”頓了頓,又笑。“只是他親自準備卻應該是頭一回。難怪摸不清規矩來著。倒要在大娘子面前問清楚了。”
“陳家的人還在嗎?”
她心里也就生了軟,聽著外面派來的仍然是馭龍那小廝,便吩咐著,
“這個時辰,他必定是沒吃飯的。讓他在廚房里吃飯了再走。再賞他一匹好料子,讓
他回去做衣裳吧。“
馭龍已經被帶到了院子門外,經了丫頭的傳話。他聽到了里面的吩咐。連忙大聲謝了。
“讓他進來說話。”
馭龍低著頭,跟著葉娘子手下一個仆婦到了內院門口,又聽到了女人的腳步聲。
他小心一抬眼角。便看到了四位中年老養娘沿著墻廊走過來的的身影。
她們個人都是面色平和,頭上珍珠釵環,灰色斜襟上衣,印花藍裙子。
其中一位年紀大一些。頭發花白,額頭間還畫著蠻夷的草綠色符圖。腳步聲響,又有一位三十余歲風韻猶存的養娘追了上來,跟在了她們之后。
她的對襟白絹襦衣下,系著一條大紅繡鳥枝紋的光綾裙子。頭上斜插金釵,面帶驕色。她眼神極好,馬上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冷冷地瞪了過來。
馭龍連忙把頭一低,開了瓦娘子的視線。
他知道是季家大娘子的心腹媽媽們。兩家議親議嫁妝時,大娘子還特意提過,她的五位媽媽是要跟著她陪嫁過去的。
聽到瓦娘子揭了門上的青簾子,他低頭走了進去。
他曾經見過的季蕊娘突然從他身后跑了進來,扭頭向他吐了吐舌頭,跑在了前面,一會兒就不見了影子。
他也知道,這是大娘子的養女,并不是平常的小丫頭。
他只是犯著愁,覺得外來的小夷女不知道大家里的規矩。
她是季家大娘子的養女,為著她的身份,叔老爺和公子在一起暗暗議論過,公子說斷斷不是陪嫁做妾的。
那就是正經的女兒?
將來也是他馭龍的主家小姐。
但她似乎還習慣地叫他小哥哥。
讓他答聲也不好,不答聲也不好——季大娘子看著,也沒有要教她的意思。
公子說,這是讓這小女孩子自己摔跟頭,慢慢地悟呢。
總不能讓大娘子什么都嚼爛嚼碎了,喂到她嘴里去。
院子并不太大,拐過兩道格子門,已經是到了起居的正房和廂房。
引路的瓦娘子腳步不停,直入正房。
他卻在正房階下的石道上猶疑,他納罕著怎么就把他這外人引到里面來了。
卻又聽到里面有養娘、女管事的說話聲,水浪聲漸斬入耳,似乎還在正房后面。
牛油燈里摻著的檀香也越來越濃。
他穿過了正房,下了后階,走過十步草綠泥地后踏到了空空的木地板上。
聽到地板下傳來水響,他才想到季青辰沒有在院子正房里起居。
院子后面,還有幾間在河面上搭起的烏木浮架子大河房。
季園雖然不是城北月湖附近的園林名勝,所在的城南卻是舊城各府官衙的所在地。
春明坊自然是城中最好的地段之一。
季園前后都是河道,河房還臨著府衙大街口外的一座石拱州橋。
州橋兩邊的河房都是富家近些年陸續占河所建,聽說沿河都栽著桃花樹,一直出了城。連著城外的桃花渡。
春日里說得上是花開十里,是明州城女眷們喜歡坐船賞春的地方。
院子后面是烏木通廊,檐上隔三步吊著一盞琉璃燈。
看到琉璃燈一直掛到了廊盡頭,雖然大富人家里琉璃不算稀罕物也讓他隱約吃了一驚。
然后再一想唐坊季辰虎的南坊大屋里,琉璃用具比宋瓷用具還常見。屋頂上用的上千琉璃藍瓦。公子說唐坊工坊里必定是出產琉璃的。
琉璃燈漸漸由胖圓形變成了花瓣之形,有了女子閨房中的幽美清謐。
引路的瓦娘子突然噫了一聲,他偷眼看去,廊盡頭有剛才看到的兩名中年媽媽走了回來。
還有女管事跟在她們身后。
他想起在船上隱約打聽到的,個子高的婦人是階媽媽,面色黑的婦人是柱媽媽。
瓦娘子沒有出聲,他把頭更放低了些,卻看到了她們手里提著的紅漆雙層食盒。
“階媽媽,黃夫人昨天剛剛從紹興府過來呢,就打發人來問我們家大娘子了。黃家的宅子也在月湖畔。我尋了船送你們過去。”
女管事葉娘子在她們身邊笑語著。
想著她們初來乍到,雖然沒有大娘子的吩咐,自己還是要跟著去一趟。免得她們受命去黃綱首府上給黃夫人送吃食時,萬一有失禮的地方,怨她沒有提醒。
“葉娘子留步吧。”
階娘子的宋語說得極流利,卻不是宋人的吳音漢語,更像是中古的北方話。
“我們難免有小處失禮的地方,黃夫人那里不是外人。自會說我們的。黃家也不是王家。大娘子不是說,要把蕊姑娘也送到黃府里去住上半年嗎?”
馭龍站在一邊,感覺到媽媽們的視線從他身上掃過。
一邊看起來驕橫的瓦娘子居然也知道規矩,沒有當著他一個外人的面問她們去哪里。
他自然也覺得這些婦人雖然是外來人,又不是四明王家那樣的海商世家出身,畢竟也是年老成精,知道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