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讓四娘你的好算盤都落了空。可惜了……”
季青辰也萬分婉惜這份好謀劃沒有結果,勞四娘心里正亂著,也只能點了頭。
“以后,和王綱首那邊,咱們不用指望了。樓大人這邊,咱們也不要太用心結交。”
她微微笑著,拉著勞四娘的手,
“我們在大宋立足,雖然僅靠自己是難了些。但現在的開局已經極好了。”
“大娘子說的是。”勞四娘自然是個明白人,沮喪只是一時,馬上也笑了起來。
無論如何,大娘子援建的楚揚運河西河段在預想之前就使用上,固然讓唐坊措手不及,
但至少更容易讓本地商人們接納唐坊。
至少,愿意初步接納她季青辰,把她當成一個有中土血脈,對大宋無害又確實會做生意的歸正商人。
盡管,她的需要遠不是如此。
“你放心。”
季青辰思索著,回憶當初由黃氏貨棧送過來的河道帳冊,
“河道上的分利,他們也許是要排擠咱們。但我記得當初捐修那段河道的,可不是咱們一家。一則,黃綱首是有份的,他捐的是糧食。二則,楚州一帶的富民中上戶是有份的。他們捐的是砌石物料,還有出役人工。畢竟那段河道附建了通到他們田地的分水渠。按朝廷的前例,各地水利捐建的善行善舉是要奏稟上去的。他們不至于把咱們行善的名聲也抹去。”
勞四娘連忙點頭道:
“大娘子說得是。聽說只等河道官定下來后,這河道碑文馬上就要立起來。必定有大娘子的大名在上。大娘子除了捐糧食,還捐出來的二十座田莊。將來每年的田莊出息都用來維護河道。可不像黃綱首的糧食,役工們一吃就沒有了。只要這些田莊在,誰又不知道大娘子的善舉?”
她也只是笑著。道:
“我是沒辦法。黃綱首不圖在楚州這邊境軍州里出名,只不過純為了和王綱首的交情。我卻是為了將來有朝一日靠著那段河道吃飯。我不就得想著河道每年的維護費用從哪里出來?咱們唐坊里,河道維護可是個大項。我當初也是和黃綱首、王綱首、還有二郎一起商量過,才定下來我們那些錢要怎么用……”
說到這里,她自然就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季辰龍。
嘆氣之中,“當初二郎有意回大宋讀書,我就用他的名字捐了一筆。現在河道是用上了。他人卻不知去了哪里。”
勞四娘想要勸說。她自己又拍了拍嘴。笑著道:
“不應該胡思亂想說這些話。我只等著邊軍里查出來的消息,這才是正經。”
“是。”
勞四娘何等地有眼色,隨之為她轉開了話頭。“大娘子在這河道上如此拿得定主意,想必也有辦法在京城官商們嘴里奪食?”
她悄聲笑著,“按說,咱們唐坊當初建起來時難道容易?我卻不信大娘子對今日這些事沒有準備。”
比起當初扶桑海商要直接搶奪唐坊的十二條河道。大宋官商眼前還至于馬上仗火持刀,窮兇極惡。
船搖水響。本來停在城門外的刀魚船終于前行了,把順昌縣主的坐船留在了身后。
因為季青辰也笑了起來,終是嘆了口氣,
“還是措手不及。沒想到這河道馬上就用上了。現在是沒有準備也得馬上想出辦法。總不會他們說一句讓我退讓,我就真的退讓了。豈不是讓人小瞧了咱們?我每年轉到黃氏貨棧的金砂,可都是咱們的血汗錢。”
勞四娘聽她這樣說。頓時放了心。
她施了禮,要到外面去安排登岸進季園。只是她又瞥了窗外。看了那快要不見的順昌縣主的船一眼,道:
“這位縣主求坊主的事情……”
“我既然答應為她說情,在樓云面前把這件事提上一提,我卻也不需要出面。”
她坐在窗邊,看著漸停漸落的雨絲,
“今晚胡綱首府上,我把這件事向胡夫人提一提,讓胡綱首去討這個好。也就是幫了她,也給了樓大人一個人情了。”
趙德媛足夠有腦子。
所以在她季青辰看來,樓云如果在蕃商大會上真是認錯了人,他們成婚之后,這事情絕不可能真正瞞過趙德媛。
她和這位縣主,可成不了“好姐妹”。
所以,也就沒有必要太接近了。
“大娘子。季園到了。”
刀魚船輕碰到了岸石后,揭簾的是正管事季大力。
他一臉兇橫強悍的模樣,初春里還打著赤膊,腰下僅纏著宋人習慣的短纏褲,一身黑毛橫肉一覽無余。
她在唐坊也見習慣了坊民們這樣打赤膊的樣子。
五歲以上的男孩子不許全身光光地在坊里行走,也是她強行推出來的坊規。
季大力現在這個樣子,她已經知足了。
“大娘子。胡府也在俺們的春明坊,拐過了州橋下的河道,過了兩條街就到。大娘子足可以好好歇息。等到了時辰,俺親自撐船,送大娘去他們府上。”
他來了這五年,口音還是帶著唐坊土腔的宋話,遠不及后來的勞四娘。
勞四娘說起北方的河南官腔,更能和官府打交道,
但明州分棧點卻也是季大力他雙手雙腳,獨自一人在蕃坊里建起來的。
蕃坊里不用宋法,而是哪一國的蕃商為大宋帶來的的生意最大,誰就是蕃長。
蕃長在坊里說了算。
要在其間生存下來,季大力不僅要會做生意,也要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三四月里正是春時,這季園并不大。
天空飄著雨絲,敞開式的白壁青瓦,一共四座院子。
院子就建在了城里的水道邊。看得到青色院門倒映門中。院子的布局也沒有講究,都是一處接一處沿著家港建的,中間有烏木通廊相連。
算不上有格局的江南園林。
只是因為季園停船的家用碼頭寬敞,修得比兩邊的小戶獨船碼頭要大上三四倍,一看就是富足人家。
“大娘子,這里本是一座本地商人的家宅。吃是的浙東河道上的飯。因為父親死得早,兒子去了國子監讀書。擔心老母一人在家。他索性就賣了園子。去京城安置。”
勞四娘扶著她。踏著船板上橋,嘴里笑語解說。
后門家港上可以停上七八條船。隨著季青辰來的季媽媽、瓦娘子等人,還有蕊娘、李秋蘭她們都坐著租來烏篷船。停在了季園家港里。
滿眼青波帶雨,花開爛漫連春。
商人家舍得種樹栽花,所以清澈見底的水面上,飄落白黃落瓣。滿眼的姹紫嫣紅。
在午后雨時的光線下,季青辰一眼就喜歡上這個暫時落腳的新家。
“大娘子。好漂亮的地方。”
季蕊娘畢竟只是個十歲孩子,頭一回看到這樣家中種了好多花的宅子。心喜地在船頭跑動。雖然知道她也是海邊長大的,但李家二姐李秋蘭還是慌亂追在她身后,道:“蕊娘。小心些。”
說話間,李秋蘭不好意思地看向了季青辰。她瓜子臉,柳眉桃腮的容貌自然是人比花嬌。臉上的神色比季蕊娘這十歲孩子還要羞嫩。
和她留守在唐坊的大姐李墨蘭、三妹李海蘭截然不同。
“蕊娘。不要讓秋蘭姐姐著急了。”
季青辰笑著回頭,向蕊娘遞了眼色。讓她照看著李秋蘭。
季蕊娘連忙收斂了孩子氣,轉頭牽住了李秋蘭的手,仰頭笑著,道:“秋蘭姐姐喜歡花兒吧。以后就和咱們一起住在這里,不要回唐坊啦。”
雖然妹妹李海蘭和季辰龍已經訂了親,李秋蘭卻一直沒死了和李海蘭一起嫁給季辰龍的心思。大娘子也是頭痛得很。
索性才把她帶了出來。
她知道,大娘子是想,如果在大宋看到好人家的男子,早些給李秋蘭安排親事。
大姑娘李墨蘭也未必死了心,但至少有她哥哥季大雷,還有萬根生這些糙漢子死纏爛打。她脫不開身。李秋蘭卻是真不喜歡坊里的粗人。
這邊廂的季青辰,看到季媽媽的臉色對這新家沒有什么不滿意地方,便也放了心。
她踏著一地落花青磚小路,進了大門,含笑向季大力道:
“和三郎說,安心在蕃坊住幾天。我還少不了他。如果黃七郎悄悄差人來找他。說起二郎的事。他千萬要辦好了。”
紹興府,離著明州城,不過是一天不到的水路。
“是,大娘子。”
季大力雖然臉上也是橫肉黑須,但明顯看得出心情極好。他仰天打著哈哈,手上還倒拖著一根撐船鐵尖桿,
“三郎說,坊里有許家兄弟看著,他不著急回去。要送大娘子到泉州城。剛才他已經帶著兄弟們,到碼頭上去看咱們棧里卸貨了。這回那些蕃人小子,再敢故意仗著他們船幫的勢力,卸貨時抬價,俺可就不客氣了。看三郎不揍死他們。”
“……蕃人們也組了船幫?”
季青辰好奇地問著,至于季辰虎去打架,她只能當成沒聽到。
船上三百戶人家,上百的坊丁她現在顧不上,有三郎在她當然松口氣。
至于碼頭和卸貨,這本來就是季辰虎在唐坊里管的事情。
他現在要帶著人去明州蕃坊里管一管,只要他自己能壓得住陣,她當然不會去插嘴。
她就算是姐姐,三郎也是覺得著她女人不懂這些的。
“他們哪里配組船幫?”
季大力顯然憋屈得太久了,一提起蕃坊里的蕃人就是一肚子氣,
“海運碼頭是俺們海商的地盤,內河上的船幫老大們沒事不會撈過界。所以蕃坊自家就占了這生意。蕃人里吃碼頭飯的小子們有大食人,有三佛齊人,還有舊新羅、舊安南的遺族,都抱起團搶生意。個個都自稱船幫,也組了七八個。外人看著,都是蕃幫。要不是俺們唐坊就只有俺一個——”
季大力嘟嘟囔囔埋怨著分棧點人太少。
伙計們都是從蕃人、宋人里雇來的,和他一條心的只有勞四娘。
這些賊伙計一天不挨揍,就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還敢偷棧里的貨物。
被他揍了,他們還會去糾集同族同伙來報復。
他初來明州的前半年,打過幾十回架后,人人都知道他拳頭硬,比他們蕃人更會耍橫。所以現在都不來惹他了。
伙計們這才老實下來。
季青辰只是笑,并不搭話。
果然季大力自己說著又高興了起來。
他拳頭掄著打著空氣,嘴里的打算全都是引著三郎去找人麻煩,算人舊帳。最好讓三郎留下來,他季大力就能獨占了蕃坊上的碼頭生意。
“三郎呢?在你手底下干活?”
勞四娘沒好氣地啐著他。
季青辰卻知道她和季大力自然是一伙的,果然季大力拍著黑毛胸膛,嚷著道:
“三郎那樣的本事,還有俺們坊里這么多兄弟,干嘛舍不得扶桑那破地盤?到明州城來,搶上一段浙東內河上河道,俺們也組個船幫,俺們也開船廠,不就是和唐坊里一樣嗎?三郎還是大首領,兄弟們照舊都聽他的。有大娘子撐著他,有什么事辦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