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季青辰走得沒了影,樓云打了個哈欠,拍了拍紀三的小肩膀,準備回帳子里補個覺。
季青辰肯定是陪趙德琳說話去了。
他也要趁機歇一會。
為了能和她說上這四句話,他老辛苦的了……
今天天還沒有亮,他就起床了。
梳洗換衣吃飽飯,他去拙萍居叫醒了主人紀二,拖著他大清早就到了此地。
表面上,他是幫著兄弟做主人,幫他打理各處的帳幕、安排瓦子風箏手。
實際上,他當然是觀察好了季青辰的帳子在哪里,陳家的帳子在哪里,還有他樓云的帳子必須在哪里……
“公子……”
駿墨跟在他的身后,簡直無法相信他折騰了一清早,就這樣輕易地完了事。
難不成季坊主就因為和公子對答了四句話,就能明白公子對她的情意了?
公子以前可不是這樣。
但凡是男人,多多少少都喜歡和女子接近。聽說公子以前在西南寨子時,女伴都要自己出頭去尋,更是練就了在兄弟們里拼殺出來的本事。
不提他現在為官,只提他當初在明州城里做樓府小廝,在瓦子里時兩三話就能逗得人家小娘子花枝亂顫,笑個不停。
他駿墨那時候雖然還小,還是明州街頭的小混混,但不就是覺得公子泡紐的手段高明,才經常追在他屁股后面……
公子這回和季坊主說話時,太不花心思了。
這樣正兒八經,怎么能打動季坊主的芳心?
就算是要守禮,公子多問一句季辰虎如今怎么樣難道不行?季辰虎受了傷,他的官位是公子保舉的。誰也不會覺得奇怪。
最重要,季坊主也能覺得患難見真情。
他駿墨都能想得到的小花招,公子他居然不明白?
白鶴洲沿湖的帳子由南向南,參差扎了三十八座,除了中間擺席的帳子,其他帳內卻并不大。
樓云的帳子里,厚編地席上鋪著一層深紅地氈。上面擺了一張歇息的黃寬木榻子。
樓云倚在榻子上。抱著靠枕瞇上眼,連打三個哈欠。
因為駿墨著急又不明所以的眼光,他好笑地瞥他一眼。搖頭道:
“你不懂。”
少年駿墨正要虛心求教,帳子一揭,張學禮也恰好走了進來,他笑著拱手向樓云回稟。道:
“大人,陳綱首已經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樓云向他招了手。請了他坐在榻子邊的椅上,又喚了駿墨倒茶。
張學禮接茶后笑道:
“大人果然深知陳綱首的性情。”
昨晚廊亭里,陳洪匆匆趕來,是特意來探聽他和王世強那邊商量得如何。
而他樓云既不想背黑禍替陳家出頭退親。當然就得出言緩和陳洪和季青辰之間的關系。
但他嘴上說得再好,他也能從陳洪的眼神里看出,陳洪覺得他言不由衷。
他只有連夜讓人去驛館找張學禮來了。才能讓陳洪知道,他真的不是在暗示他。他絕沒有讓他盡管趁唐坊勢弱的時候,想怎么向季青辰勒索嫁妝就怎么勒索的意思。
他要真這樣干了,才是不給他樓云面子。
至于陳文昌和季青辰的婚事,他說的話確實是假了些……
但他只是覺得,陳洪把陳文昌扣在泉州城的安排,實在是太叫他意外了。
總算也叫他樓云想起來,原來陳家還是有家主,陳家還是百年世家,陳文昌頂著家里的長輩充情深還是有個盡頭的了。
昨晚廊亭里,陳洪身為陳家家主,把他在泉州城的安排稟告了他。
“大人,下官已經寫信給堂兄夫婦了。我那侄兒絕不至于為了這門親事,就壞了大人在西河道上的大計。”
陳文昌一回泉州城就會被父母扣住,不能再回明州城。
要爹娘還是要老婆,他自己看著辦。
他陳洪還不信了——家里供著讀出個舉人的陳家子弟,為了個外夷女子居然敢不孝父母了。
再說,因為他陳洪沒有嫡子,庶子也生得晚,他本來也有過繼的打算。所以堂兄家的文昌侄兒一生下來,好歹也是他陳洪從小抱到大,從沒叫他受過委屈的。
如今為了個女人,連親堂叔也不要了?
做人可不能這樣沒良心。
“陳綱首讓下官回稟大人,如果大人屬意于季辰虎,他陳家也愿意出面,為季坊主遷進坊民之事和浙東運河上兩家船幫老大商量。”
張學禮細稟著他和陳洪的商量結果。
經了他的轉達,陳洪總算也知道,樓云雖然絕不肯讓碼頭落到季青辰手上。但他答應王世強,讓唐坊遷坊民到西河道的交換條件也是來真的。
樓云可沒有一面答應條件,一面又讓他陳家暗中搗鬼,讓坊民無法在西河道立足。
樓云在帳子里盤坐,神色卻沉吟了起來,
“陳洪太急了些。”
張學禮也覺得陳洪折散陳文昌和季青辰有些太不近人情,顯然是得意忘形了。
但他卻詫異樓云如此謹慎。
“大人的意思……”
“前幾日我在紹興,聽說黃七郎一直在紹興和本地的船幫老大來往,還有他那幾個老兄弟,現在不都在京城里?我在謝府里也見過他們中的一人。”
樓云這幾日來往奔波,現在再是困倦,也沒有大白天睡覺的習慣,他從駿墨手中接了濃茶,飲了幾口,
“王世強雖然和黃七郎是結義的兄弟,但我看黃七郎和季坊主的交情應該更深才對。”
張學禮對西河道這件事十分上心,所以也能明白他思慮的方向。
“大人說得是。王綱首未必是要爭這碼頭的,于他的官位未必有利。但黃七郎的黃氏貨棧卻是一定要在西河道上爭一爭的。這平空多出來的一段河道又連接江北榷場,他們靠著季坊主已經是搶了先機,怎么肯就此放手?”
張學禮微一猶豫。還是如實說著,“我看季坊主,也絕不肯答應王綱首就此退讓的。雖然大人是一番好意……”
樓云聽到這“好意”兩字,不禁笑了出來。
張學禮也捋須而笑。
他們心知肚明,保媒時的“好意”那還算是真好意,確實是為了季青辰婚后在陳家過得順利些。
但這搶碼頭的好意,可就不是真好意了……
如果不是為了換銅鏡案里的證詞。樓云連坊民都不會同意讓她遷入二百戶。
現在。他也絕不會讓黃氏貨棧有機會染指到西河道。
黃氏貨棧自成立時起就是韓參政府的最大金源。
“過兩日去了滄浪園,再看王綱首如何向她開口吧。”
樓云嘆了口氣。
他站起來,踩了榻前的絲絹道履。在帳內走動,皺眉深思。
張學禮看他委決不下,居然也明白他的心思,也嘆道:
‘陳綱首是急了些。黃氏貨棧在江北榷場里占了三分之一的生意。在楚揚的人脈早已經布下,季坊主這一回還有五成的勝算。大人沒有開口。陳綱首就這樣迫不及待要折散她和陳文昌,將來萬一失了手,陳家在那段河道上就是一場空了。”
樓云將來也不方便插手了。
張學禮側目看向樓云,想起為陳文昌和季青辰保了大半年的媒。此老畢竟還是心軟了些,便建言道:
“大人何不勸他一勸,讓文昌公子回來?”
駿墨聽到這里。已經是緊閉了嘴,低頭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樓云重新在木榻上坐下。半晌沒有說話,到最后只是苦笑攤手,“并不是我不勸,而是這勸說的話本不應該我來說,更何況也不需要我去說——”
張學禮還沒有想明白,外面就有樓葉在稟告,聲音帶了些詫異吃驚,道:
“大人,季坊主差了人過來,想請張大人過去敘話。”
張學禮一時間怔了神,不由得看向了樓云。
樓云心中苦笑,面上卻沒有露出來,微笑道:
“世上哪里有侄兒媳婦去和叔叔爭吵的道理?豈不是讓陳文昌為難?要賠罪要求情,本就應該是季坊主去出面。她這是要去向陳綱首賠禮,請你過去為她和陳綱首說和……”
“大人說得是。”
張學禮站了起來,他知道樓云正要做兩手準備,以免黃氏貨棧占了上風后陳家在西河道上完全插不上手,所以他當然是應該去一趟的,維持住陳家和季青辰的關系,
“到底女子的心思,還是大人更明白。文昌公子這些日子如此為她著想,季坊主受一些委屈也愿意。”
他離去之前,又回頭勸說了一句,“大人的親事,也該早定了。”
樓云看著張學禮出帳去了,這才懶得掩飾,隨意把不怎么好喝的茶遞到了駿墨手上。駿墨上前接過,當然是一聲不吭。
樓云倒在了榻上,露出了不怎么好看的臉色,瞥向了他,道:
“這回明白了?她要是向著陳文昌,哪里又有功夫來理睬我?”
“但……”
駿墨雖然心服,卻還是勸說著,“公子,你便是多說幾句好聽的話……”
“張大人剛才那勸我訂親的話,不就是看出我對她有所不同了?”
在駿墨的吃驚中,樓云嘆了口氣,“他是我身邊的人,如今這樣的局面他都能勸我放棄了,不就是因為季坊主現在壓根就看不上我——”
駿墨不由得就怔住了。
公子雖說是訂錯了人,但他如今都為了她退親了,季坊主憑什么還看不上他?
居然還逼得公子要如此謹慎試探,處處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