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個月過去,京城里銅鏡案審結的事情已經是傳得是天下皆知。
無數人都在贊嘆樓云的神判堪比青天。
但如季青辰這樣從來不相信青天的人,她不僅在聽到消息后馬上啟程到了京城里,天天等大理寺的書吏通過街頭幫閑們賣出每日審案卷宗,她還親自見過蕃商斜力刺。
“坊主,我們都被樓大人套在這里了。”
斜力刺是原告,這些日子被強制住在了大理寺后衙的屋子里,一個月來抬頭低頭都看到樓云。
他心里憋屈也不敢吭一聲。
現在好不容易審完了,明天就要結案了,他躲到了京城東邊瓦子里的酒樓包廂,一臉苦水
地用極流利的漢話向季青辰抱怨著。
“我提心吊膽,想著死也要替我那枉死的小妾報仇。到了最后才知道——我看堂上趙秉謙那幾個殺才也是到了最后才知道。樓大人居然早就親自在泉州港上抓到了三個海賊頭目,拿了他們的供詞,居然還有趙秉謙的親筆信!”
季青辰因為知道審案的證物是趙秉謙勾結海賊的信件,還有洚賊的供詞,所以才趕到了京城。現在大約也能猜到樓云過堂的這些過程。
因為鐵證如山,把宗室們的臉都抽腫了。
所以官家這幾天沉痛表示了對宗室兄弟們疏于管教,下旨叫宗正司整肅風氣,還把幾位自他逼宮登基后就嘀嘀咕咕的郡王們叫過來狠狠訓了一通。
背地里,他偷偷地地召了樓云進宮,歡快地表示好好干,干完了就給你扶正。
至于你不聽話,非要退了和順昌縣主的婚事,官家表示他完全能夠理解。
像樓云這樣三榜進士出身的翰林清貴,當然有幾分清傲氣節,不用靠宗女抬高身份的。
他要忠勤王事和宗室們劃清界限,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至于孫昭一直在彈劾你,外面也一直在風傳你喜新厭舊,甩了宗女轉頭就向新認識的夷女求親,官家同情地拍拍肩表示安慰:
人不風流枉少年,反正人家馬上就要成親了。你的青春期也要慘痛地結束了。
陳文昌這些日子在京城和明州城兩頭跑,季青辰和他商量過,如果在京城成親也是可以的。因為王仲文的戰斗力果然不是吹的。
他身為兩浙大儒,一個人就拉起了從京城太學,到江浙明州四明書院,溫州東山書院、臺州云陽書院、蘇州學道書院等二十幾地州縣士林的聲援響應。
這些人呼朋喚友,和進了御史臺的孫昭對罵得暈天黑地,把這樁官伎案炒得和京城里的銅鏡案一樣吸引眼球。
好在,眼前和她拉不上太大的關系。
所以她現在在包廂里,只是疑惑道:
“我也聽說樓云派了幾個家將到泉州水師里,抓到海賊也不算奇怪。但應該是這半年來的事情?”
銅鏡案可是前年的事情了。
那時候樓云的手應該還沒有伸到水師里去,他得怎么抓到海賊的?
“季坊主,你也不想和我說實話?”
斜力刺更傷心了。
他是南洋島上三佛齊的巨商,他本來是肥團團的身形,卷曲的褐色頭發。如今為了打下這個官司吃盡苦頭,他也是瘦成了猴子一樣,眼睛圓得像他手里的白瓷酒盅。
季青辰沒好氣地道:“我早把實話和你說過了,還要說什么?”
她當初幫助斜力刺辨認出銅鏡抓到了物證,卻不是為了幫助樓云。
而是她那年渡海到泉州城參加蕃商大會,確實冒了風險。
她坐的僧船在回程的時候,在沖繩捎了一整船的貨物,也不知道是不是這船按迷信說法,帶了女人所以運氣不好。
結果在泉州海面就被海賊盯住了。
她為了見一見陳文昌,也算是九死一生。
她不惜得罪宗室,暗中幫助斜力刺,又寫了證詞給樓云以方便給趙秉謙定罪,除了想給官家留個好印象,她也是為了想出口惡氣。
替當時同船被殺的幾個船丁和四名個比丘尼報仇。
搶斜力刺和搶僧船的海賊都是一伙的。
她也是聽烏氏稟告,查到有幾件沖繩海珍流落到了市井,最后順線查到了趙秉謙府上,她才和同樣在查海賊贓物的斜力刺相識。
他知道她坐的僧船被打劫過。
這才能互相合作。
“坊主,明天樓大人結案,你去堂上看看就知道我話里的意思了。”
季青辰知道她來京城的事,樓云八成已經知道。所以她也沒有避諱,戴了帷帽去了大理寺公堂。
多虧季大力夠蠻橫,姬墨會搶位,她擠到了人山人海的前排聽了結案。
她果然明白斜力刺的話是什么意思了。
樓云抓到的那三個海賊,在堂上供述的被抓經過就是那一次劫僧船。
當時她也打扮成了比丘尼,為了好隱藏,脫去了僧衣。
洚賊登船后,她跳到了小船上逃走。
和同行的人失散后,因為在唐坊習慣了坐板船在近海生活,所以在陌生的泉州海岸她也生存了來。
她終于從遇險的深夜熬到了天亮。
在季風節里,港口海邊的商船很多。
她當然機靈地報了一戶有泉州分棧生意很大的本地海商的名字,所以被順利救起,平安地送到了泉州城。她隨行保護的六名坊丁受了傷,一邊找她一邊追了過來。
從他們嘴里才知道,當時是有兩條船突然經過,救了僧船。
他們才脫了身。
現在看著樓云叫了樓府里的兩名家將出來扮義士作證,她就知道,那天夜里是樓云為了抓到趙秉謙的證據,所以親自出馬在海上等海賊。
恰好救了她的人。
也許,海賊沒人派人來追她,也是因為被圍殺了。
等著她沉默著擠出了公堂,被早就等著的謝國運拉回到謝府里,因為她到了京城就巴結地來謝府找師兄述舊情,又有謝七娘子不時找她說話。她已經是謝府的常客。
至于韓府,反正總有王世強在,他自然會編理由。
他自己老婆也和謝府有親戚關系呢。
所以她熟門熟路進了謝國運專用來作畫的軒堂,再看到他早近得意的一副畫。更是頭痛。
這人明明沒見過,卻把那夜的事畫了出來。
依舊是潑墨山水的筆法,畫出了白浪兇濤,夜晚中三四船在海中相撞,刀光劍影,廝殺正酣。海賊們當然被玩得相貌丑陋,神情兇惡,義士們卻也沒有得到謝國運的厚待。
季青辰看著畫中明顯是義士首領的人頂著樓云的臉,被畫成了豬肚短脖子,丑得不忍入目。她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所以,她和謝七娘子約好了一直出門去見謝道清,出了謝府二門時遇上天天到謝府報到的樓云。
她這回也沒有繞遠路避開,而是遠遠施了一禮。
謝過他那一夜的海上救援之德。
樓云表示很震驚。
他完全不明白是為什么,他只能風度翩翩地表示了免禮后,轉個頭就找個沒人的地頭摸摸臉,摸摸衣裳,然而用疑惑興奮的眼神詢問著同行的謝綱首謝國興:
他最近做官很努力,做人也很踏實,沒有上酒樓也沒有逛瓦子。除了審案,他天天忙著和謝深甫商量著怎么選出個厲害族女,送到宮里和吳太后惡斗到底。
人家沒有理睬,他還是把草貼子、細貼子送了一遍又一遍,不等人家拜堂他是不會停的。
今天,他是不是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謝國運違心地扭了臉,咳了咳,“大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外蕃夷女的性情你真的不用猜,你只要看她在干什么就行了。
陳文昌忙著在京城各處館學串聯士子,并肩罵戰。他叔叔陳洪也被你踢到了溫州去辦事,不讓他幫著打理親事。
但人家季坊主以前可是準備過一次婚嫁的。
謝府里礙著樓云的面子,沒借出府里的幾個老養娘出面幫著她操辦,但她也根本不需要別人幫。
這人辦親事的手法老練干脆。
謝國興覺得,季青辰要是個男人,她這干練勁兒就像是不知道成過幾回親了。
季青辰去京城東門青園坊時,還順路走了兩家酒樓,問了送酒席的價位。
她又在未來皇后謝道清家門前兩條街的地方,找了橋下人市里的喜婆和花娘,向她們問價。
謝七娘子因為沒借人給她,當然就心甘情愿地在車子里等著。
看著她帶著許淑卿上前,在人市里連問了七八堆人的價錢,似乎還留了她在京城的地址,約了兩個喜婆上門再相看。
一直等到她上了車,又去了謝道清家里說話,喝了一盞茶出來后,謝七娘子才在車里子感嘆搖頭道:
“季姐姐,你這婚事……”
季青辰已經聽過了無數人的感嘆,此時她因為第一次見到了謝道清,嘴里嘆出來的氣簡直比謝七娘子還沉重,苦笑道:
“七娘子,我雖然已經讓人在臺州老宅里打聽過這位五娘子,我實在也沒有想到……”
她實在沒有想到,謝七所看好能當皇后的堂姐謝道清,她是這樣其貌不揚的女子。
謝道清長得不丑,說得上是美貌,老宅里的人也說是從小的美人胚子。
但現在看來,她天生一張黑面皮,是個黑里俏的美人。
單論長相,這女子實在也沒有多少貴氣可言。
這年頭都流行膚白唇紅。不流行黑炭頭。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