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辰和陳文昌各自坐了船,一起回了明州城,到了第二日凌晨進港時,也都小心謹慎,一前一后地分開泊了船。
她比陳文昌早了一個時辰進城,到了季園時,天剛剛發亮。
在路上,她在家船時就已經覺得明州城今天格外的熱鬧,除了進城的商販農夫,府衙大衙前來來往往都是士子模樣的書生們,三五成堆的不知在議論些什么。
她方一踏進門,劉老成就忙忙著迎了上來,看起來就是一晚沒睡的樣子。
她笑著斜看了勞四娘,正要打趣她這一對夫妻,劉老成卻把壓低聲音把明州里的事情說了出來。
他喜歡和瓦子里的人打交道,消息靈通,已經聽到了傳言——說是昨晚三元閣里有士子在粉墻寫詩,嘲笑王安撫使名為大儒,暗地里卻不守名節,與官伎有染。
“大娘子,你看。”
劉老成送上來兩三張薄紙。
季青辰一看,上面抄寫的除了昨天晚上三元閣里的詩,還有一夜之間冒出來十七八首與之唱合的詩句。
全是府城里趕考士子們的大作。
“小心著吧。”
季青辰匆匆掃了兩眼,無非是藏頭詩之類,暗罵王仲文不能持身有節,有失官體的句子。
“各地方和官伎有染的官員多了去了。怎么就挑出了王仲文?他們是先拿了兩不靠的王仲文開刀,然后再彈劾韓系的官員呢。”
劉老成也是這樣想的,見得坊主心里明白,這就放了心。
他接了老婆一起回院子了,走了兩步又回頭道:
“大娘子。三郎的屋子就在大娘子南面。正睡著沒起呢。”
記得在唐坊時,季辰虎也喜歡住南邊的屋子,通常是他先挑,挑剩了才輪到她和季辰龍。
其實現在的青磚基地屋子,又臨著河,住東面的大河房才更涼爽。
季辰虎卻是不在意這些了。
季青辰走到他的房門前,聽得里面季辰虎正睡得不省人事。呼吸起伏。
除了發病的時候。這個兇漢子的弟弟睡覺和過去十年一樣很安靜,并不會打鼾。
她不自禁就歡喜了起來。
平常看著青波綠水的季園,如今在朝霞下花紅水艷也更叫人舒服了起來。
許淑卿就住了河房屋子里的廂房。也沒有起床,季青辰讓葉娘子去和季媽媽商量,外面去雇兩個丫頭來照顧她。
葉娘子笑嘻嘻地問著季辰虎和許娘子什么時候成親,季青辰想著三郎這陣子到了大宋。也沒聽說有什么亂七八糟養女人的事情。
她頓時覺得處處順心。
只要季辰龍早點回來,這次回大宋的事情就是一切順利。
她心滿意足地回了院子里。進了平常不太住的正屋里打算再打盹補一下覺。
這時,她的心情便不好了起來。
因為她看到了一張求親婚貼子,放在了正屋十九年床幾桌上的。
“大娘子,張書吏昨天晚上就送了草貼子過來了。”
階娘子已經知道了樓云要來求親的事。只是沒料到這樣急,“官媒今天一大早就到了。正在門房那邊坐著。”
季青辰打開看了,上面寫了樓云的姓名和官稱。西南夷的出身,還有他在泉州的產業。
季青辰猛然間就瞪圓了眼睛。那貼子居然寫了他用幾個家將的名義,在西南邊境的椎楊里和幾個馬商商隊一起在養馬。有十二個馬場。
她頓時就把貼子反扣在了桌子上。
大宋制,官員是不禁止經商的。而且衙門還有公廨錢給官員拿去做生意賺外快。
但正兒八經科舉出的官員,畢竟很少這樣去親自鉆營。
更何況,西南榷場上的馬商都是夷人。
稍不留心,他就要被彈劾。
而且,這還是草貼子內容,他要是寫細貼子,他是不是還做了敘別的生意?
她可沒忘記,他一直勸著官家要整兵的事。
季青辰的手心占在了貼背上,額頭上微微滲出了汗。
陳文昌不是個笨蛋,他一準和樓云說地他們七月初一就要成親的事。樓云把這些會出麻煩的家底都寫了出來,送到她面前。
他這是什么意思?
最要命,這貼子里的內容她還不好和陳文昌去商量。
她獨自在房中沉思了也沒有多久,外面的鞭炮就已經響了起來,陳家那邊過來送訂親禮的
管事就已經到了。
她醒過神來,把貼子塞在了枕頭盒子里,又覺得不安全,到底還是塞到了床柱和墻之間的
夾逢里,用帳子擋住。
她把發怔的神色端正了過來,走出去笑道:
“吵到三郎了,他醒來了沒有?”
樓云坐船出城時,聽到了季園方向一天接一天連放了三四天的鞭炮聲。
張書吏接過他手寫的細貼子,看著上面清楚寫著樓云在西南榷場幾大貨棧里的暗股,這老
書吏額頭上滲出的汗比季青辰可多多了。
“大人……”
“怎么了?我在福建一帶可沒有生意。我名下一條船也沒有。都是當初我從山里出來時,
認識了西南榷場的商隊。后來在軍隊里的時候,邊軍里都用我們這些兵卒、馬匹運輸經商。我算是會經營。十幾年就這樣做下來了。而且……”
張書吏雖然是心腹,卻也是這五年在泉州城里才跟著他的。
所以樓云簡略說了一些過往,并沒有細說這些暗股和他回到西南一帶夷山里聯絡的土司部族有關。
“季坊主和齊家打交道,這些她應該知道吧?”
樓云擺出一副我實在太能干,而且我家里六七十個漢子都要吃喝拉撒娶老婆,我不去想辦
法賺錢我根本養不起他們的表情。
張書吏苦笑著,不知道要怎么勸解這年輕的上官。
并不是不吃空餉。不伸手直接侵占公廨錢就不會被罵,這樣來歷不明的家底不叫人懷疑那
才叫不正常。偏偏他要明明白白寫出來,下面還有他樓云的花押姓名。
這不是送到別人手里的把柄嗎?
“我明白。如果她要問起,我就仔細和她說清。”
“大人……”
求親的規矩可不是這樣,應該互表誠意,看著對方的尺度,一步一步地來。
他這樣倒叫人家以為他以錢勢壓人。
季園現在都沒回貼子。意思不是很明確了?
樓云微一沉默。點頭道:
“我確實急了些。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們在艙里說話,這船上還有同回京城的謝國運,早被他趕到了船尾。
這人也不在意。一邊摸了硯墨,鋪了紙準備沿河畫畫,一邊笑道:
“確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師妹就是吃一套。明州府這邊士子們傳了那些詩,過幾天御史臺就要開始聞風彈劾了。陳文昌不幫著孫昭把這人彈劾下來。他是沒功夫成親的。”
樓云的船從拱橋行過,看到士子們已經把詩作貼到了酒樓和安撫使官衙的門前。
他畢竟在王仲文門下請益過。忍不住就要替王仲文辯解,道:
“王安撫使除了這件事確實失了分寸,其他的事都算是——”
“大人,這話現在不能說。”
張書吏沖著他搖頭。“王世強去拜會過他。大人你也上門勸解過。但他要是堅持不靠向你們兩邊。總有人要找他下手。女色一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既然持身不正。又自恃大名不愿意與人互相援應,就怪不得現在的局面。”
樓云知道他這話里的意思是。要么就真清高,假清高是要被雷劈的。
看著樓云神色不快,張書吏知道他是王仲文的門下出身,少不了沾了那人的名士風流之氣,他便把手中要去求親的細貼子伸到了樓云面前,笑道:
“大人。我看那位季坊主是極忌諱這件事的。大人想想王郎官當初另娶后的下場。季坊主和樓大小姐是兩種人。”
“……我可沒說什么。”
他便也閉了嘴,站了起來,走到謝國運身邊看他在后艙甲板畫畫。
然而到了畫邊這一看,樓云終于也有心笑了起來。
“你在胡畫些什么?”
“就是你到京城里審銅鏡案。”
謝國運因為今天清早聽說了他回京城審案的安排,害怕回去挨罵的心情終于雨過天晴。
所以那畫上畫的都是潑墨筆法,磅礴大氣地海面,兇浪巨濤里海船的爭殺。
“不要把我暗中的安排都畫出來。我要是在大理寺里被趙秉謙幾個人逃了案,必定是你賣了我!”
樓云沒好氣地抓過他的畫,毫不猶豫地幾下撕碎,丟進了水中。
謝國運拼命伸手去撈,然而宣紙在水里一浸就糊爛,氣得謝國運跳起來亂嚷。
“你就是這樣蔫著壞,我師妹才不喜歡你。她要是知道,你根本不需要她的證詞也早就能定案,她冒著得罪宗室的風險全是白冒了,她一定會生氣。”
“她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生氣?”
樓云一臉的面無表情,眼神看著蹲在船邊的謝國運,大有他再去撈畫就一腳踢他進河的意思,“她和陳文昌訂了親,已經得了個大累贅了。她再是得罪了宗室,她唐坊怎么還能在此地立足?”
謝國運知道他這幾天心里不爽,他生氣到極點,古怪地看著他笑了起來,道:
“由之兄,你就這樣沉得住氣?他們今天就過禮,后天就正式訂親了。”
樓云一腳一個準,把他放后甲板上的硯筆全都踢到了水里,在謝國運的暴跳如雷中,他更要風淡云清地道
“我是沒有辦法。所以我不是準備把張大人留下來,天天給我送貼子,一直到她成親?而且,陳文昌有本事就守在明州城,等上三個月成親。他要是不安分,非要到京城里幫著孫昭和我作對,我難道還要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