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天色尚暗,屋里廊外皆燃了燈燭,宋媽媽如此慌張的摸黑跑來,不用問也知是出了狀況。
所幸清風小筑就在隔壁,片刻便可趕到。
宋氏見滿屋子的丫鬟婆子均面色疲倦,瞧她時埋頭不敢直視,內心大駭。
病況定是格外糟糕!
路上聽宋媽媽說了大概,道夜間玨哥兒醒來,本驚喜了眾人。
誰知尚不待她們反應,竟是大吐起來,將早前朱大夫開的湯藥吐出大半。
宋氏直奔床前,親子兩眼無神,面色暈黃,小手正無意識的捧著腹部,神情痛苦,卻是較昨兒個更嚴峻。
至床頭坐下,把玨哥兒抱在懷里,捧著他的臉疼惜的柔聲問他到底何處難受。
玨哥兒形色難耐,腦暈頭疼,連抬頭看她一眼的力氣都沒有,哪里還講得出話來?
千嵐本跪在床邊,手中尚拿著欲墊在四少爺身下的繡玉簪花面引枕。
見來人匆匆,趕忙側身避讓,此時聞言便接話回道:“夫人,您且先放平少爺。四少爺夜間醒后,便嘔吐難止,時而咳喘急劇,他如今這樣定是不舒適的。”
宋氏昨晚聽了朱大夫的話本已安心,一夜好眠之后神清氣爽,再沒了那種頭重腳輕的困倦與疲憊,脾性亦冷靜耐心上許多,隨即就放平兒子。
眼瞧著玨哥兒腦袋將要落枕,誰知又起咳聲,旁邊伶俐的婢子捧了青花小痰盂跪前,千嵐擱下引枕,服侍主子吐痰。
痰中見瘀,將宋氏嚇了一跳。
“這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玨哥兒病情怎的又加劇了?”
宋媽媽亦慌色具顯,“夫人,如今先救四少爺是關鍵。這癥狀,怕是沒有朱大夫說的那般輕巧。”
“對對,請大夫了沒?”
宋氏頷首認可,“去把朱大夫再請進府來,他不是治小兒雜癥的好手嗎?我倒是要問問他,我的玨哥兒服了他的藥,如何就這樣了?!”
紅箋應聲出去,然人還未至門口,又聽得“等等”,轉身只聞對方繼續道:“派人將城東城南的幾位大夫也都一并請來。”
已對朱大夫的醫術起了質疑。
玨哥兒病情反復的消息不脛而走,陸思瓊剛起榻便知曉了,待到該去錦華堂向宋氏請安的時辰,便直接前往臨近的清風小筑。
小筑院外,綠蓮正與同來問安的陸思瑾說著話。
陸思瑾只比陸思瓊小半歲,家中行四,是她的庶妹,生母乃姨娘王氏。
王姨娘本是娘親的隨嫁,卻在娘親懷她之時被父親收了房。
非主子安排,王氏心思可見。
陸思瓊喜憎分明,瞧不上王氏,對這位庶妹自更無好感。
綠蓮注意到來人,止了與四姑娘的對話就迎上前,“二姑娘您來了,夫人說四少爺身子不好,免了今兒的晨昏定省。”
四姑娘見嫡姐亦被攔在外面,并非只針對她一人,心情稍霽。
隨即亦過去,微欠了身喚道:“二姐。”
陸思瓊淡淡的應了,并未多看,只追問起綠蓮細況,“父親昨晚不是已請了朱大夫過府給四弟看病,難道沒開方抓藥,如何又病重了?”
后者恭敬作答:“姑娘有所不知,昨晚朱大夫把錯了脈,四少爺的情況根本不似他說的那般簡單。”
把錯了脈?
陸思瓊聞言,面上憂色漸深,心底則并未如何驚詫。
玨哥兒體內伏寒積之已久,蓄至如今才發,來勢雖然兇猛。然因之前受寒浮于表面,又有劉郎中及張大夫診斷在前,加上燥結,多病而發,尋常大夫究不察其根由,并不稀奇。
可這被誤診的是她的兄弟,陸思瓊雖理解,卻仍有薄怒。
側身望向院口,追問道:“那四弟如今怎樣了?朱大夫既是不行,可請了其他大夫?京中不乏名醫,總有人能治。”
“回二姑娘,天沒亮夫人就使人去請了,如今滿屋子的大夫都圍著四少爺呢,可、可……”
綠蓮是新調至錦華堂當差的婢子,往日辦事周全,心性卻尚不成熟,想起方才屋里大夫所言,眸眶都紅了一圈。
陸思瓊皺眉,她就見不得這底下人動不動紅眼睛流眼淚的行徑!
“到底怎樣了?”語氣微肅,滿面正色。
綠蓮雙肩一顫,忙收起悲傷,腦海里組織著該如何接話。
四姑娘站在旁邊,忍不住開口:“二姐莫要著急,四弟的病……”
被人插話,總有不悅,尤其還是在這種時刻。
陸思瓊倏然轉向她,直問道:“四妹你知曉情況?”
聞者啟唇:“我也是才來,”
解釋的話并沒有機會說完,陸思瓊即不耐的又問:“既然才來也不明就里,那你接什么話?如今四弟病情不明,這是說那些個安慰場面話的時候?”
四姑娘抿了抿唇,垂著腦袋小聲認錯:“是我不對,還請二姐別見怪。”
陸思瓊這才重新轉向綠蓮,見對方亦說不出個具體來,不由就朝院口而去,想親自進屋去看個究竟。
綠蓮回神,她哪能讓二姑娘踏進這院子?
下一刻就追了上前,勸阻道:“二姑娘,夫人說了今日的請安免去,您先請回吧。”
陸思瓊素是通竅玲瓏之人,這話中深意,怎會聽不出來?
是宋氏不想見她!
腳步頓在原地,陸思瓊心有不解。
平時宋氏雖不喜玨哥兒跟瑤姐兒與自己太過親近,但明面上的功夫素來做足了份,斷不會將這份心思表現出來。
那是發生了什么變故?
還是有特殊緣由?
回憶起昨晚宋氏還請她分析玨哥兒病況,當時臉上的表情是信任自己的,可現在卻不想她近玨哥兒的身……
“兩位姑娘,夫人如今心憂四少爺,又恐您二位身子嬌染上病氣,且屋里還亂作一團,便吩咐婢子請姑娘們先回去。”
這是直接在拿她母親的身份來壓。
陸思瓊亦不勉強,點頭稱知曉了。
四姑娘自是跟隨嫡姐。
二人并行去靜安堂,在路上就碰見四嬸母楚氏扶著祖母,正匆匆要往清風小筑那去。
都驚動了老夫人!
陸思瓊心底疑惑,玨哥兒這是嚴重到了何種地步?
昨晚他的病勢雖看著兇猛,可實則開劑去邪降熱的湯藥細心調理便可除之。
她鎖眉沉凝。
“瓊姐兒和瑾姐兒這是剛從清風小筑那過來?玨哥兒的病情如何了?”
連素愛說笑的四夫人此時都滿臉嚴肅,眉宇間透出真正的焦急和關切,“你們母親剛使丫頭去靜安堂,道請進府的大夫們對這病束手無策,居然都說沒法子了,怎的突然就這般嚴重?前幾日玨哥兒服了張御醫的藥,不是漸漸好起來了么?”
老夫人亦是迷茫的等著答案。
這問話,陸思瓊難道就知曉了?宋氏連個面都沒讓她跟玨哥兒見。
不過,大夫們都束手無策?
她不可思議。
旁邊四姑娘已經答了話:“回祖母四嬸,我與二姐本想去清風小筑那給母親請安,且探望下四弟的病情,只是被綠蓮姐姐攔在了外面,說是我們不方便進去。”
她聲音低低柔柔的,說完立即低下腦袋,似受了難言般的委屈。
陸思瓊瞥了眼她,沒說什么,只福身道:“祖母,孫女與您一塊過去。”說著就主動攙上了老夫人的胳膊。
一行人趕到清風小筑。
守在屋外的兩婢子,一掀簾入內通報,另一個忙上前相迎。
老夫人先是在床前看了會孫兒,問大夫們病勢,換來眾人的搖首,隨后又起身去外間落座。
宋氏是擒住淚水跟出來的,見了禮便泣道:“母親,大夫們都道玨哥兒要不行了,一早上請了五六個大夫,竟沒一個有把握治好的。”
“大媳婦,你是主母,這種場合如此哭啼,也使得?”
陸老夫人瞪了眼宋氏,心里暗惱她的小家子氣。
低戶出身的,便是進府這么多年,還改不了那遇事就慌的心性!
想當年,她當家的時候,先帝兩次降罪侯府,府中上下人心不穩,不都是她撐著?
宋氏往日是極注意自己言行舉止的,亦明白婆婆最講究這個,可這回著實是心焦,事關她兒子的命啊!
不過到底心畏婆婆,不由拿其帕子抹了抹眼眶,再抬頭余光瞥見瓊姐兒,眸底就生了幾分怨艾。
她眼里的情緒,陸思瓊察覺到了。
一直都知繼母反感她的存在,可未料到對方會是在這種情況下表現出來。
陸思瓊念想剛過,耳旁卻又傳來宋氏令人啞口驚然的話:“瓊姐兒,不如你進去給玨哥兒瞧瞧?”
不止是她,滿屋子的人都睜大了雙眼。
陸老夫人直接斥罵:“老大媳婦,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瓊姐兒是咱們府里的姑娘,你要她給玨哥兒瞧病,你是犯糊涂了嗎?”
宋氏本只是隨口一說,但想起昨兒陸思瓊那番被朱大夫推翻的病情分析,不由就肯定了這念頭。
朱大夫既然是錯的,那瓊姐兒早些說的不正是對的?
她斷得對玨哥兒的病,自然有藥開!
心中燃起了希望,一心只想陸思瓊給她兒子看病,哪里還記得早前還怕人沖了玨哥兒的顧忌?
宋氏心有激動,直接跪在婆婆身前,解釋道:“瓊姐兒懂得醫理,母親您也是知曉的。昨日瓊姐兒就瞧出了玨哥兒的毛病,是媳婦沒用她的藥,如今大夫們都不得其法,為何不能讓瓊姐兒試上一試?”
“胡鬧!這么多大夫都治不好,瓊姐兒就有法子?”
陸老夫人面紅赤怒,這當家的媳婦太不靠譜了!
甚至忘了當眾要給孫女留份顏面。
宋氏卻不知哪來的信心,語氣格外堅定:“母親,兒媳昨兒身體不適,正是服了瓊姐兒的藥才沒事的。母親就當可憐可憐玨哥兒,且讓瓊姐兒試一試又有何妨?”
已是病急了亂投醫。
陸老夫人怒不可遏,拍案剛要再訓,突然聽得旁邊少女清亮的聲音響起:“祖母,孫女愿意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