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的當晚,蘇太傅命人在荷塘不遠處的水榭之中擺了賞月宴。
太傅府就合共兩個主子,老的雙腿落下了殘疾行動不便,也上了年紀,記性一天不比一天,很多事都力不從心,唯獨只記得要討蘇淺若歡心。
小的呢,昏迷了好久剛剛醒來不久,又愛發呆,成天精神恍惚的,原本就沒有持家的手段,又根本不管事。
整個太傅府的一應事情都是忠伯在忙前忙后。
天上一輪明月,蘇淺若到的時候,水榭畔人影幢幢,正在添燈。
蘇太傅笑瞇瞇地坐在輪椅上,寶塔上的燈映著他的臉,面上一片清輝,腦后沒有光亮的地方卻是無盡的黑暗。
見著蘇淺若來,他挑了挑眉,得意地指著這平空多出來的精致寶塔道:“喜歡嗎?我把雷鋒塔給你搬來了呢!”
他一笑,露出一口略顯松腐的牙。
蘇淺若抬頭往上看,塔頂上懸了一圈夜明珠,九層寶塔八角飛檐,檐下都掛著青銅古燈,朱漆的紅門,漢白玉石雕欄,透過大敞的塔門,還能隱約得見塔內墻壁上畫著一些色彩鮮艷的壁畫。
蘇淺若突然咯咯嬌笑著伸手去碰那塔前的白玉欄,觸手冰冷,笑容垮在臉上,竟然是真的塔,不是什么影子把戲!
盯著塔匾上的三個字瞧了好久,“祖父,你不要告訴我,這就是西子湖畔的那座塔?”
蘇太傅一笑,臉上的菊紋便似開出了花,“囡囡,我記得你兩歲的時候去過西湖,第一眼見著這塔便說要將它搬走,看看下面是不是壓著小白蛇,你還記得嗎?”
蘇淺若是記得她說過這樣的話,可是那時候她正在牙牙學語,而且中了那話本子的毒,對那書上驚才絕艷的妖蛇念念不忘,所以第一次去到雷鋒塔才會開口求她的爹爹去把雷鋒塔給搬走算啦。
在兒時的小兒女眼中,誰人的爹爹都會是最高大勇猛,無所不能的罷。
所以當時蘇閔行被女兒的話震得愣了好半晌,然后還真的將她塞給了也不上前幫腔解圍,只知道一直捂嘴偷笑著的女子懷中。
蘇淺若還記得那天她爹穿的是一襲雪衣,當他撩著袍呲著牙真的上前去抱著雷鋒塔的門柱,發出嘿哈嘿哈的聲音時,引來了不少人觀看。
蘇閔行白衣翩翩,頭束一枚小巧的玉冠,玄發如墨,眼若星辰,耀眼奪目。
他咧嘴做出抱起雷鋒塔往外搬的動作,對著已經笑得找不著眼的妻女喊道:“快快閃開,雷鋒塔太沉,仔細砸著你娘倆兒,爹爹直接給你抱回家去放起來,那小蛇兒也養在塔中,以后給你當個寵物什么的好不好?”
蘇淺若咬著肉肉的小短手,一邊流口水一邊將手抽出來拍得啪啪作響,不住地叫好。
圍觀的人見著他們錦衣華服舉止不俗,都帶著幾分笑意在一旁指指點點,大多都是被蘇閔行抱塔逗女的言行逗樂了。
還有一些人站在人群中掩著嘴低聲討論著這一家子是不是思維有點不正常。
此時再見到這方與雷鋒塔一模一樣的物事,蘇淺若心中酸楚難當,止不住的唰唰掉起眼淚來。
她失去了父母,祖父何嘗不是失去了兒子媳婦。她痛苦自憐,祖父中年喪子無媳,白發人送黑發人,他的心中也自是苦痛難言的。
撲入祖父懷中,雙手緊緊地攀著他消瘦的身軀,蘇淺若哭得益發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蘇太傅見她哭得無法自抑,眼窩處也有些微微泛熱,伸出枯柴一般的手輕輕撫著她的后背,“囡囡不哭,囡囡乖…”
囡囡,自從蘇淺若父母雙亡后,再沒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這兩個字。
那是蘇閔行給蘇淺若的專一愛稱。
蘇淺若也很久沒有再抱過蘇太傅。
此刻心神失守之下,眼前突然掠過一些光怪陸離的片段。
燈火如豆,蜿蜒地綴在她身后。
山峰直插云霄,兩座山峰橫亙在眼前,腳下的羊腸小道被巨大的山石剪成一段一段凌亂的線。
濕淋淋的風夾著秋雨,零落地打在身上,她的腳步聲在寂靜之中踏踏輕響,朦朧之中前面幽深的口子似張開的血盆大口,她赤著腳走入一片參天的樹林。
身后傳來一聲悶哼。
她突然拔腿向著來路的一線天狂奔。
山腳下散發著微光的庭院中被一層層血腥氣包裹。
眼前一痛,咸腥的淚順著臉頰滑入衣領之中,她的整張面容被血淚分割成一塊塊可怖的阡陌。
黑夜之中再無阻礙,她的目光向著遠處延伸,穿透那被一圈火把和高舉的冷光包圍的庭院。
伏尸遍地,穿著青白二色的常服,腰間扎的是一條鮫青色的錦帶。
燈火照得院中明亮如晝,不少燈上潑灑著流動的紅色液體,承載了血色的燈照出一絲凄冷,從遠處看去卻還是星星點點格外漂亮。
院子中央,放著一把輪椅,椅子上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身著黑色縷衣的男子。
這里地燈火盞數最多,明亮無比,透薄而出。將四周照耀的清清楚楚,纖毫可現。
蘇淺若躲在灌木叢中,血淚唰唰地往下流,冷雨和著狂風不停地打向她,將臉上剛流下的血立馬吹成冰寒透骨的線。
她看著那個男人握在輪椅兩側椅把上的手,指節分明而透白。
他面前的中年男子額頭上滑下一滴汗,滴落在他手中執著的一柄薄如蟬衣的刀身上,另一半刀刃嵌在輪椅上的男子的手臂血肉之中。
刀很快,一片一片血肉被削落下來。
伏在輪椅不遠處的一個混身是血的人撐起頭,凄厲地沖著這邊喊道:“放開太傅!”
蘇淺若雙手交叉在胸前,只感覺到天地間極陰極寒的氣都躥進了骨縫之中,凍得她只想縮成一團。
聽到那聲泣血的呼喊時,她陡然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著那處庭院跑著。
抹開遮蔽了眼簾的血珠,她終于看清了那個蓋在老人身上的黑色物是,是一張被緊緊裹在他身上纏了幾層,再由四人緊緊拉著的漁網。
漁網緊緊地勒進了他的身軀上,每一片血肉被網眼勾勒出來,一把寒光閃爍特制的小刀顫抖著落了下去,緩緩地割下,肌膚和著一層薄薄的血肉,如被秋風卷落的葉般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