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嫁

第九十九章 盛公子的意中人

陳樹活了下來。燃文小說

臉色蒼白地倚靠在床榻邊,神色一動不動地盯在門口的花聽身上。

她不動作,他便也不作聲,只是微微抿住了雙唇,喉頭微動,卻是什么也沒說。

花聽從一名仆婦手中接過一個白瓷藥碗,抬了腳慢步走到床榻邊,見陳樹笑了,便在一旁坐下,執了勺子親手喂他。

他抿唇喝得甚是乖巧,氣血還虛著,眼神卻回復了異常的晶亮。花聽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閑話,讓他醒醒精神,雖都是些無聊瑣事,陳樹倒也聽得頗有興味。

見他神色明亮,花聽索性說了:“恐怕你日后不能夠再留在上海。”

陳樹聽得此言,喝了一口藥,便垂目不語。

花聽見氣氛有些凝滯,也只拿了甜梅來給他含著,他卻是不吃,“這點苦,倒還不算什么。”

“何止這一碗。”花聽站起身,從門外的仆婦手中又接過一碗藥湯,“這碗可比先前的要苦了多。”

重新走到陳樹的床榻邊坐下,用手碰碗壁探了探溫度,才執了勺子。

陳樹低頭輕輕咳嗽了一聲,也不開口說話,氣氛倒是顯得怪異而尷尬。

她低頭,輕輕吹了吹一勺藥汁,涼了涼,才探手向陳樹遞去。白瓷勺兒抵在她唇邊,陳樹卻不張口,只沉默著抬眼瞧她,半晌沒有動作。

花聽瞧著他這個樣子,平白生出了幾些惱怒,“你是喝還是不喝?”

但陳樹開口的這句話,卻又將她的情緒給緩壓了下去,“為什么將子彈打偏?”

“你說為什么?”

他低了頭,側臉像一尊入定的雕塑,藏在心里許久的一句話用輕得像談天問候一般的語氣說出來,輕得仿佛可以飄散在塵埃里,“倒不如不用救我。”

花聽將藥碗擱在了一旁的矮木幾上,定眸看他,唇邊卻溢出了一絲苦笑,明明知道他不需要自己的回應,卻還是開了口:“這像是一個剛從鬼門關過來的人該說的話?”

陳樹伸手握緊了她,指尖還殘留著藥湯的溫暖熱度,而從她左手無名指上傳達進來的冰涼感觸,竟令他好似陷入了一場輕微的恐慌。再開口時咬緊了牙齒,眼眶泛紅,聲線也跟著抖了起來:“倘若我要離開上海,你可愿意跟我走?”

明明對一些不可控的事件有了隱隱的預感,花聽卻本能地汗濕了掌心,有些自嘲地笑了:“陳樹,別再說這些傻話了。”

“你可愿意跟我走?”他又認真重復了一遍。

花聽將空余的右手從懷中掏出一方牛皮紙信封,輕輕放在了他的枕頭邊,指尖按在上頭,瞧著他,“一個星期后去香港的船票,你好好收著。”

陳樹卻突然笑了起來,“我知道……”

頭頂破敗的瓦縫遮了的陽光一瞬間兜頭照臉地灑下來,花聽不適應地瞇了瞇眼,再睜開時,便瞧見了陳樹臉上那一閃而逝的頹喪與悲愴,迎著頭頂的光亮,竟也生出了些許的如釋重負。

好似一切都塵埃落定,好似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花聽低了頭,發絲垂下來,苦笑著低嘆:“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

他的臉上沒有半分神情,卻平靜得恐怖,“你不愿同我走,是因為他?”

沒有起伏的聲調在寂靜的午后仿佛有石破天驚的力量,花聽偏頭看他,緩緩地將自己的左手從他的手掌中抽回,淡淡應了聲,“是。”

他的眼神不知落向何處,眼底血絲清晰得可怖,嘴角卻是噙了一抹苦笑,“你真的,不應該將子彈打偏。”

聲音輕得讓人疑心是幻聽,花聽就那樣望著他,看了半晌,才諷刺地笑了,“那么,你也不應該將我從藤田正二的手中救下。”

他回過頭,一皺眉,張口間連唇齒都在發苦:“救你那一刻,我便沒有打算要活著出去。”

花聽緊緊地收縮了下胸口,明明一顆心被絞得支離破碎,連帶呼吸都是痛,然而臉上強裝的閑散笑容卻仍是不肯放過自己,“我救了你,你就必須給我好好活下去!”說完端起一旁矮幾上的藥湯,已經輕微地泛涼,“把藥喝了。”

陳樹眼里深重的失望讓花聽心驚,逃避一般地轉頭,語調也開始拔高,“把藥喝了!”

他單手接過,將藥湯抵在了自己的嘴邊,眼睛卻是一瞬不瞬盯住了她,一雙原本清亮的眼眸里此刻閃著陰鷙的恨。

“香港那邊簡亦已經替你安排好了,”花聽頓了頓,語調忽的愉悅了起來,“我以后去香港找你玩,記得帶好路。”

陳樹仰頭將一碗藥湯喝了個精光,眼神里帶了明顯的幾分酸楚,和最后一絲恐慌,“花聽,我最后問你一次,”悲戚的眼神令他的容顏似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走?”

她曾經雖然在他的溫言淺笑的假象中幻想了一個靜默相守的未來。

但也僅僅只是幻想。

“陳樹,”就在前幾日,她探尋到一個更為清晰的事實,她發現自己最割舍不下的,竟是那個平日里總愛拿嬉皮笑臉來偽裝自己卻是步步行走在刀尖上的那家伙,“其實很多事情,”從什么時候開始,逐漸入侵她的心,“都已經改變了。”

靜默,死一樣的寂靜。

陳樹聽了她這番話,縮回了欲握住她的一只手,眼中的諷刺笑意,像鬼魅一般恐怖又傷人,“你終究是放不下蔡先生的事……”

“不是,”花聽搖頭道,“我也并不覺得我所做的那些事,有比你高尚多少。”

“是么……”他朝著她笑,笑容卻進不去眼睛里。

這個時候,簡亦推門進來,身后跟著老姜,說是準備替他換藥。

陳樹卻是盯著花聽的一雙眼眸,身體一動不動。

簡亦在她身邊坐下,長腿一勾,帥氣地擺了個二郎腿的姿勢,道,“我已經用你的錢替你在香港買下一間茶樓……”

陳樹驚訝間,瞧見從門外進來的幾個平日里與自己走得較為親近的龍幫子弟,便是明白過來一些事。

“聽花妹妹說,你喜歡西湖龍井?”簡亦的這句問話顯然不是在真的問他,下一秒他便自己說道,“所以我將香港那間茶樓轉賣給你,不要糟蹋了便好。”

陳樹不言語,簡亦便語氣閑閑地抬頭,似笑非笑,“一個星期后,我派人護送你去西城碼頭。”

陳樹的眉頭輕輕一動,忽的側頭笑了,“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你?”

“不,”簡亦親昵地勾過花聽肩臂,“你要感謝花妹妹。”

陳樹未來得及苦笑,一旁的龍幫弟子便垂了腦袋急聲問道:“幫主,那我們龍幫怎么辦?”

簡亦輕輕一笑,指頭在花聽的左肩上緩慢收緊,“散了吧。”

“散了?”龍幫子弟顯然不可置信。

花聽笑眼融融,眉眼嬌俏得可愛,“陳樹,你必須去香港,日后我真的會去香港找你玩兒。”她深知自己的一番話對床榻上的這個人影響有多大,他愿不愿意走,僅在她的一個眉眼間。

很久以后,陳樹想了許久才明白,當你不能再擁有時,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記。當你開始想要回憶,你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做失去。

花聽是他同過去的最后一點牽扯,愛也好疑也好傷也好悔也好,他總是牢牢地將她攥在手里。這是頭一次,他覺得,要握不住了。

“你想讓我去?”他的聲音這樣輕,卻仿佛力逾千斤,重得讓她好不容易維持住的一張笑臉差點在下一秒內崩塌。

“當然。”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淺淺彎起。

她笑得那樣真實,卻漸漸隱忍地鎖起了眉,抿住了酸楚的雙唇,鼻頭微紅。

“你要我走,我走便是。”陳樹的聲音低低沉沉,似是帶了些自嘲。

“幫主,那我們龍幫豈不……”

“至于龍幫……”陳樹語氣溫軟,抬起頭來看進她的眼睛里,薄唇雖然沒有恢復紅潤,吐出的話語卻是堅定又清晰,“聯系錢局長,查封城郊寶山西苑的兩處軍火倉,或者,只要你愿意,隨時可以將龍幫收了去,”他說罷,又將視線轉移到了兩位龍幫弟子的身上,語氣頗有股交代身后事的悲愴與無奈,“幫會剩余的那筆錢,足夠分給每一位兄弟了……”

“幫主,你這意思是要……”

“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