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姝

第十六章 舊日時光催人老(3)

行了十天的路,馬車再一次停在了帝都高大的門樓前。離開時斜陽衰草,風景靡靡,可是重返這里,風景依稀,心境卻已幾番沉浮。

屋頂柳梢還殘留著些未化凈的小雪,日光照射下,細小的雪花便折射出萬千道晶瑩的光芒。

青鸞明顯高興了很多,眉梢眼角都盈著笑意,一邊趕著車一邊哼起了歌來。“豆子山,打瓦鼓。揚平山,撒白雨……”

小五痛苦地捂著耳朵,恨不得跳下馬車去。

青鸞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覺得這么多天在這個小毛頭這兒吃的怨氣終于還了回去。漸漸地唱得更大聲了。

車內的寧嫣好笑地搖搖頭,有了這兩人看來以后的公主府會很熱鬧。她繼續翻閱案上的書,也不理會他們。

青鸞唱著唱著,突然想到什么,回頭問寧嫣:“公主,小五叫小五,可是您忘了咱們府里也有一個小五啊。”

“我倒確實給忘了。小五,你的原名叫什么?”寧嫣撩開簾子問坐旁邊的小五。

小五搖搖頭,一副迷茫的模樣沒有說話。

寧嫣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青青剛剛唱得什么豆子山的是嗎?那你就叫豆子吧,和你也很像。”

小五的臉一下子就黑了,旁邊的青鸞笑得幸災樂禍,不禁覺得公主殿下起名可真是信手拈來啊。“小豆子啊小豆子,哈哈。”

寧嫣坐了回去,清冷的聲音傳了出來,不怒自威:“一會兒,不管見到什么只看著就好,不許問,也不許多嘴。”簾子外豆子答應的聲音低低地傳了進來。

寧嫣看了他映在簾子上的肥碩身影一眼,然后低下頭繼續看書。

馬車從朱雀大街拐進了一個不起眼的巷子里,然后在一個掉了朱漆的門前停了下來。青鸞身手利落地跳下馬車,前去敲門。可是敲了半天都沒有人開門,慢慢著急起來,在門口踱來踱去。

“青青別急,咱們府里人少,想來丁伯一時聽不到也是有的。”寧嫣也從車里走了下來,安慰她道。

又等了一會兒,只聽里面有了動靜,然后門悄悄地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清秀的小臉,在看到寧嫣的時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公主回來了!丁伯,公主回來了!”他把門拉開,欣喜地跑了出來。

“公主,青鸞姐姐小五好想你們。”小五剛說完就聽到不遠處有個體型肥碩的人冷“哼”了一聲。他轉頭一看,就愣在那兒了。

青鸞攬著他的肩笑著說:“小五想姐姐啦,哎呀,不用理那個豆子。他呀原來也叫小五,但是跟我可愛的小五重名了啊。所以公主就大發慈悲,給他換了個名字。”

小五有些紅了臉,還是怯生生地走到豆子面前:“我叫小五。”

“哼!”誰知豆子鼻孔快要仰到天上去了,然后被寧嫣一個巴掌拍了下來。

“好好說話!”

說話間,白胡子丁伯走了出來,看到寧嫣老淚縱橫。

“公主,您可算是回來了,老奴實在是擔心您啊。”

寧嫣扶著他的手進了府,邊走邊笑道:“府里沒什么大事吧?”

“一開始倒是都對外宣稱公主去了法華寺,也倒無事。直到公主在月散關退敵的消息傳到帝都,百姓們都很激動。前段日子,投靠南武的岑嘉押送回京,剛進了帝都門就被扔了一身的臭雞蛋,實在是大快人心啊。”

寧嫣笑了笑:“罪有應得!”

“不過……”丁伯頓了頓,不知如何開口,“您不在的時候,有一次皇上來了……”

寧嫣皺眉,停下了腳步:“不在宮里讀書,他來做什么?”

“皇上一來就問您平日在哪里處理政務,老奴實在攔不住,結果皇上就闖進了天一水閣。似乎在翻找些什么,后來被暗衛以公主之令攔了下來。不過皇上走的時候,臉色鐵青……老奴怕皇上一個不高興,遷怒了公主……”

“邢如安最近都在做什么?由著他胡來!”寧嫣轉身朝天一水閣走去,言語中已有些怒氣。

丁伯跟在后面小聲道:“公主,還有一件事。老奴不知該不該說。”

“說!”

“上月時,帝都來了西涼國的朝貢隊伍。您不在,皇上便親自接見了。隊伍中有一個胡人,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然讓皇上對他青眼有加。甚至把他留在身邊做了內侍,大加寵幸,出入都寸步不離。現在整個帝都都傳得沸沸揚揚的,說什么天子好男風……”丁伯說不下去了,也實在難為他老人家了。

寧嫣扶額無奈道:“他還真是一出一出地給我驚喜啊!”說話間已行至天一水閣,院里的海棠樹光禿禿的。走的時候還掛著寫葉子,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堆著幾許殘雪。

她愣了愣神,轉頭對丁伯笑道:“丁伯,你給新來的豆子安排個房間。再讓顧嬸做點吃的給我端來,走了一路早就餓了。”

丁伯笑道:“是老奴考慮不周了,這就給公主安排。”說罷,走出了院落。

目送他離開,寧嫣的臉一寸一寸地冷了下來。她對虛空中招了招手,屋檐上傳來輕微的動靜,一道黑影瞬間飄落。

“讓杯月前來見我!”

虛空中有人低低應了一聲,然后身影悄悄地消失了。

她又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推開門走了進去。爐里燃著裊裊的沉水香,水閣正中的案上被丁伯收拾得整整齊齊。她輕輕舒了一口氣,癱坐在椅子上。這么久以來一直漂泊的心,仿佛終于安定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抬頭時,忽然看到右手邊的墻上掛著的一個精致而小巧的短刀。刀鞘上刻著繁復而古樸的西番蓮花的花紋,每一片花瓣都刻得分外精細。刀柄上鑲嵌著一顆通體翠綠的珠子,散發著忽明忽暗的幽光。

寧嫣心頭漸漸升騰起一抹異樣,多年前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涌了上來。

那個紫衣紫眸少年站在紅塵里,卻無一絲煙火氣。唇紅齒白,淺笑晏晏,仿佛從畫中走出來的仙人一般。那么妖嬈的顏色在他的身上,無一絲魅惑,只覺得光華灼灼,黯淡了天地。

她第一眼看到他便對顧明軒說:“天底下怕是再沒有人比他長得更美了吧!”

他親昵地摸著她柔順的長發笑著答:“我猜他一定不愿聽到你夸他比女人還美。”

果然,那個少年一聽她的話便炸了毛:“老子是鐵打的漢子!不是蔫了吧唧的臭娘們!”

寧嫣一聽火了:“你說誰是臭娘們?”

那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憋得通紅,舉著這把鑲著綠珠的短刀吼道:“說得就是你!”

那便是初遇。

這么多年了,紅顏枯骨,他應已轉世人家。

明軒說她未曾做錯什么,那時他們與他只不過萍水相逢,況且他們自顧都不暇,如何去救他。江湖兒女,本就是淡看生死。可是她依然心存愧疚。她既已承諾了,就應該做到。是她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