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姝

第九十七章 人間有白頭(1)

東和史佑慶十五年冬,端穆圣武皇太后病逝于乾西一殿內。停靈七日,葬于東郊皇陵。

帝都的雪又開始漫天飛揚,風雪帶來的寒意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映照著人心的蒼老與迷離。偌大的乾西一殿內擺放著一口巨大的金絲楠木棺,腰纏麻衣的男子安靜地跪著,垂著眉眼,看不清神情。供奉香燭的案上立著兩支燃燒的白燭,火焰在凜冽的風中跳動中,無休無止仿佛永不疲倦。

一孝衣宮服的老太監彎著腰快步跨入殿中,跪在他的身后顫聲道:“皇上,您已經跪了許久了,該吃點東西了。”

那男子仿佛聞所未聞,腰桿依然立地筆直。

段業在心底嘆了口氣,又勸道:“皇上,保重身體要緊啊,若是太后娘娘知道您這么不愛惜身子定不會安心的。”

過了許久,他才緩慢地開口,沙啞而低沉的聲音中盡是蕭索:“段業你說……這是不是朕的報應?所有朕重視的人都一一離朕而去?”

段業心中不忍,安慰道:“皇上切莫多想,您什么都沒有做錯。”

鄭瑜聞言冷笑了一聲:“什么都沒有做錯,那為何皇姐執意離朕而去?為何云修也不要朕了?而現在,竟然連母后都拋棄了朕!”燭光倒映的陰影中,他的輪廓凄清而又冗長,像足了這陳舊的卻無法救贖的時光。

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抬起的面容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形容萬分地憔悴。段業連忙上前扶住了他。鄭瑜猛然掙脫他的攙扶,轉身一步步地朝著殿外的大雪中走去,冰冷的雪片被風裹挾著打在他的臉上,他卻渾然覺不到一絲疼痛。

段業焦急地拿了一件貂裘給他披在身上,卻被他一抬落在地下。

“皇上,披上吧,您會的風寒的。”

鄭瑜只是搖了搖頭,唇色已近乎慘白。口中卻依然冷冷:“退下!朕要一個人靜一靜!”

“皇上!”段業突然間跪倒在地,痛哭道,“您不能這樣作踐自己,百姓們還在等著您呢。老奴看著你從小到大,即便是死也要攔下您。您想一想,若是長公主還在世,該有多心疼呢。”

鄭瑜倉皇跌坐在雪地中,淚水就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皇姐即便還活著又怎么會心疼我呢?她怪我還來不及吧……是我親手把她推開的……”

北風越過高高的宮墻卷著漫天的雪花淹沒了憂傷的哭泣聲。然而,這世上的事便是無論你再怎么后悔,也找不到回頭之路。正如雪落了,就化成了水消失了,最是人間留不住。

蘭慶城主府。

“太后死了?”燕凝握著最新的消息有些怔然。

顧明軒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細小的飛雪,手中端著一杯滾燙的茶水。“應是今日凌晨的事。”

“怎么死的?”

他吹了口氣,抿了口茶:“應是蠱毒。”

“善惡終有報,玄音大抵是要放棄東和了,不然也不會任由她這么死去。”

顧明軒沒有答話,目光投向了陰沉的天空。燕凝順著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只看到了無盡的皚皚白雪。她嘆了口氣,又是一場大風雪即將來臨,只是不知道還能不能熬過今年的年關。

炭火把整間屋子都烤的暖融融的,她起身道:“我去看看澄寧和青兒,天太冷,我怕他們會不適應。”

走到顧明軒身邊時卻被他拉住了手腕,坐在了身邊。

他看著她認真地問:“阿寧,你有沒有后悔跟我回來?”

“為什么這么問?”

他把下巴靠在她的肩上,長長舒了一口氣:“因為我無法帶給你平靜的生活……明年開春,我會攻下帝都統一東和。”

燕凝輕抽了一口氣:“你已經決定了嗎?”

他點點頭,卻沒有說話。燕凝想了許久,才開口道:“說實話,后悔過。我真的已經厭煩了那幾年無休無止的勾心斗角。我在長平清醒過來的那一刻我就決定了,不管能走多久,我都希望可以與世無爭,平靜地走下去。可是……總是充滿很多我們無法控制的變數。就像海盜來襲,就像塵夜能遇見我,就像你會不遠萬里地去救我……”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真的怪過你,怨過你,甚至是恨過你……”她的語調平緩而從容,似乎只是在說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可是許久之后我才覺得,其實你沒有錯,阿軒。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而我卻對你太過苛求。”

她笑了笑,眼角泛起了淚花:“所以……想到這些,我就又不后悔了。我們都沒有死,我們都還好好的,這是老天眷顧。還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呢?”

顧明軒看著她眼神深邃,仿佛要把她刻在心上。他輕輕摟住了她,視若珍寶,在她的耳邊輕聲道:“是啊……還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

這一刻,外面是風雪交加、冰天雪地,一窗之隔的里面卻是無限春意盎然。

次日凌晨,用早膳的時候一名下屬來報,被鎖在別院的施夫人哭著喊著要見城主一面。已經鬧了一整夜,管事實在沒辦法只好來報。

顧明軒聞言只是冷冷道:“不管用什么法子,讓她閉嘴。”

那人正要下去,燕凝拉住顧明軒道:“別!澄寧好久沒有見到娘親了,讓他們倆見上一面吧。”

顧明軒思索一會才道:“帶她過來!”

他相信在他的眼皮底下她定翻不出什么浪花出來,才敢放心地放她出來。可是若是早知道之后的結局,他便是一劍殺了那個賤人也斷不會放她出來。

那么多人都未能料到,她竟然孤注一擲,一把銀光閃閃的匕首突然間便刺進了燕凝的身體里。

欣喜趕來的澄寧恰好撞見這一幕,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才叫便暈倒在地。

而她,鮮血四濺,跌倒在他的懷里。闔上眼眸前,依然看得見他倉皇的眼神,和張張合合的薄唇。可是她卻怎么也聽不清他的話,只覺得疲倦如潮水般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