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三百三十八年,初夏。
禁門大大小小五十人排成一列,一水兒的黑衣黑靴,個個死氣沉沉、不發一語。
正午是一日最炎熱的時候,花姜吐了口氣,瞧著眼前的荷花池怔怔出神。
碧葉含翠千傾,菡萏微吐輕紅,淡黃色的蜻蜓盈盈點過水面,一切竟是這般生機盎然。
鼻尖嗅到草木的清香,自己仿佛終于又回到了人世,她閉了閉眼睛,心中有些悵然。
“甲字十七!”大門口負責放人的堂主往手中的簿子重重劃了一筆,“修成,可以走了!”
花姜緩步走到近前,朝他深鞠一躬,“這五年,多謝堂主栽培。”
中年男子帶著刀疤的臉上沒有表情,目光卻稍稍軟了些,“去吧。”
粉底皂靴輕輕踏出了門外,深深吸了口人世的氣息,接著便飛身往宰相府掠去。
年年歲歲花相似。
宰相府還是那般無甚變化,亭臺樓閣、假山曲水,清清雅雅地沖淡了夏日的悶熱。
聽雪院的后廂房邊種滿了果蔬,絲瓜藤被木架固定著、泥土一看便知是經常有人澆灌疏松。
花姜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內院,走到傾蓋的梧桐樹后停了下來。
“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
脆生生的嗓音從窗邊傳出,蒙著眼睛的孩子正奶聲奶氣地背著《三字經》。
歡兒真的長大了,當年還要抱著哄著的娃娃,如今也這般高了。身上的衣料雖然不是上品,卻也是綿軟適中,并沒有被云氏虧待。
青黛倚在桌邊抽查他的課業,等孩子背完后,歡快道:“小少爺今日背的無一錯處,等一會大少爺來了,定要夸夸你!”
歡兒靦腆地咧了咧嘴角,小臉蛋紅撲撲的極是可愛。
大少爺……
花姜心里咯噔了一聲,有些慌亂地往后靠了靠,頭一動卻瞥見了兩丈遠處靜靜站著的人。
她瞬間直直僵在了原地,眼睛卻一眨不眨地舍不得從來人身上移開。
整整五年,他變了很多。
身量拔高了,身形也愈發英挺了,曾經清俊的面容,如今被打磨得凌厲而深刻。
大概是剛從外面辦差回來,朱紅色的官服還未來得及換下,襯得整個人更為清貴雍容。
唯一沒變的,可能就是那望過來的,依舊清澈溫暖的目光。
云翊死死攥緊了手,沉默了很久才喚了一聲,“阿姜?”
嗓音低沉堅定,又帶著些許不敢置信的顫抖。
花姜突然眼眶一熱,就要落下淚來。
好像這五年,聽慣了甲字十七號,習慣了一被喚就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這么簡單溫柔的一句,自己不知道在暗處盼了多久……
她抹了抹眼睛,挺直腰板鄭重道:“哥哥,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這一次,絕不會再做你的負累。
云翊接過婢女送上來的冰鎮酸梅湯,垂著眼給她斟了一杯。
絲綢的衣袖輕輕往下滑了下來,手腕上赫然留著一道猙獰的傷疤。
花姜怔怔地抱著杯子,眼底一片黯然。
云翊裝作不經意地收回了手,目光靜靜落在她臉上,“你瘦了許多。”
也高了,比起以前來好像更沉默了。
“是呀,”花姜撇了撇嘴角,委屈地張口就想沖他倒苦水:“哥哥你都不曉得,那個禁……”
“禁什么?”
云翊挑起了眉毛,“留的書信不是告訴我,去少林修習嗎?”
“禁……禁葷食,還禁晚飯,每日不到卯時就得起床誦經!”花姜轉了轉眼珠,暗道好險。
“你歸來時,不知戒空大師身體可還健朗?”
“健朗健朗!”花姜端起杯子笑地牙不見眼,“還是那樣,一個打十個不在話下!”
云翊勾起了嘴角,冷不丁道:“哦?可是我怎么聽聞,戒空大師去年年末便仙逝了呢?”
“咳咳咳、咳!”猛然一驚,立刻被酸梅湯嗆得眼淚橫流。
“我去少林找過你,戒省大師同我說,少林歷來不收女弟子及外門弟子。你不如解釋一下,這些年去了哪里,嗯?”
花姜偷偷覷了他一眼,見云翊神色莫測,又聽他說去找自己,忙羞愧地低下了腦袋,恨不能用杯子把自己全擋住。
“你這黑衣黑靴的男子打扮……”云翊的臉色越來越寒,“是入了禁門?!”
捂著臉不敢說話,花姜好像要把地面盯出個窟窿來。
云翊嘆了口氣,“罷了,你許久未歸,我陪你一道去集市上置辦些衣物。”
“好啊!”噌地一下站了起來,立馬齜著牙乖巧地朝云翊賠笑。
成衣鋪內。
花姜挑了幾個中品的衣樣,遞給老板道:“這幾個顏色的都給我來一件,記得做成和我身上這件黑衣一個式樣。”
“好咧!客官您稍等。”
云翊不解道:“你做男子打扮,是有何打算?”
“我……”
“哐!”
還沒來及說完,便聽到對面酒樓傳來一聲桌椅盡碎的巨響。
兩人走到門邊,只見一個魁梧的中年男人又舉起椅子摔了下去,面目猙獰地叫喊:“我看你們聚寶樓是不想做了!敢跟爺爺說今日不賣葷菜,只賣素食,這是哪個天皇老子的規矩?!”
那店小二聽到聲音忙趕了過來,帶著幾個練家子,捋起袖子就把人按在地下狠狠揍了一頓。
見人已經被揍得口吐白沫,店小二便毫不留情地指揮著把他扔在了門外。
“真是不識抬舉!”一腳踩在那人臉上,店小二啐了一口,惡狠狠道:“誰的規矩?我今天就告訴你,咱們聚寶樓是太子爺開的酒樓,定的就是太子爺的規矩!這三日是太子妃的祭日,太子爺下令酒樓不準殺生。怎么地?你他娘的想造反?!來人啊,繼續給我打……”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都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
云翊皺起了眉,似乎對這小二的做法很不滿意。
“哥哥?”花姜理了理那小二的話,疑惑道:“君夙娶了親?這個過世的太子妃是哪家小姐?”
云翊轉頭對上了她的視線,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過世的……是嘉月公主。”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