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這插曲,咸寧長公主無心再去花廳應付那些貴婦們,便囑得力的嬤嬤前去傳話,請那些名媛貴婦們將午膳用過,宴便散了。
連梅花還未賞過,便嘎然曲終,將人攆了出去,這原本是件十分失禮之事,哪怕長公主地位尊榮,可這會赴宴的哪個又是平民百姓?但聽說安雅公主有危,這些名門貴婦來不及去抱怨,都識趣地選擇了明哲保身。
安烈侯夫人廖氏聞言,便也起身要回。
秦月娘忙不迭地跟上,腳步卻略顯得遲疑,“夫人,不等等二小姐嗎?”
剛才眾目睽睽之下,顏箏跟著咸寧長公主一道走的,廖夫人自然也看到了,雖然滿屋子的人都在心里暗暗嗤笑顏二小姐不知輕重,為了攀附長公主無所不用其極,但廖夫人身為安烈侯夫人,哪怕心底再不屑鄙夷,也要站起來維護一番的。
顏二小姐再不堪,也是安烈侯府顏氏女,是她廖氏膝下之女。
顏二小姐沒有規矩,傷的不僅是安烈侯府的臉面,也攸關她廖氏的婦德。
然而,廖氏卻并無半分這樣的覺悟,她對顏箏的厭惡毫不遮掩地寫在臉上,此時聽秦月娘提起,她頓住腳步,冷笑地問道,“等她做什么?她方才離席,可也并沒有問過我這嫡母的意思。”
她揚了揚手,“月娘,你若是想要等她,也可在這處等,但我卻要回府了。”
這不溫不火的一句話,敲打在秦月娘心上,卻是分外的驚心動魄。
秦月娘想,廖夫人這是在讓她站邊呢。
她連忙露出無辜而略帶幾分討好的眼神來,“月娘自小由夫人養大。夫人去哪,我便去哪。”
廖氏“咯咯”地笑了起來,親昵地攜著秦月娘的手,領著安烈侯府的仆婦們便從二門上了馬車,一路飛馳著離開了泰國公府。
疊石院中,咸寧長公主見安雅公主無礙了,便低聲對守院的婆子問道,“二公子呢?”
守院的婆子是新近調任過來的,對這英俊地不得了,又和氣地不得了的二公子。分外維護,她生怕長公主怪罪二公子不在院中,忙辯解道。“二公子方才替安雅公主著急,后來見平安無事,許是身子有些不大舒服,便先進屋去了。”
長公主眉間隱隱閃過一道光,她回頭重重望了顏箏一眼。
想了想。她慢步走到安雅公主身前,笑著對她說道,“安雅在皇姑這里受了驚,都是皇姑照看不周,這樣吧,你二哥哥這里到處都是病氣。你跟姑姑到正房去歇一歇可好?”
安雅又回頭看了景王元融一眼,垂頭小聲說道,“皇姑哪里的話。小紅狐是安雅從宮中帶出來的,也是安雅頑皮才……”
她絞了絞衣襟,有些退卻起來,“出來時間久了,怕母嬪掛念。安雅還是和哥哥一起回宮去,不叨擾皇姑了吧。”
元融也道。“一晌午弄得皇姑這里人仰馬翻,連好端端的花宴也散了,我和安雅都有些過意不去,今日安雅受了點驚嚇,我先帶她回宮,等改日再上門來給皇姑賠罪吧。”
其實他也看得出來,皇姑咸寧長公主對他們兄妹面上一直都淡淡的,并不怎么熱情,當然他也曉得,皇姑并不只是針對他兩個的,她對洛王和寧王,也并不怎么熱絡。
但,夏朝元氏宗族血脈稀疏,幾位皇叔皇叔祖又都遠在四疆,放眼皇城,便只有這一位皇姑。
安雅是公主,輕易出不得帝宮,能讓父皇欣然允許的,也唯獨泰國公府了。
他身為兄長,眼見著妹子性情內向,總希望她能夠開朗一些,總悶在帝宮那是不行的,所以便常借著與泰國公世子結交的機會,帶著妹子出帝宮上泰國公府來玩,是想讓她多出門走走,哄她高興的意思。
可今日出了這樣一個變故,咸寧長公主的臉色顯然不大好看,他和安雅若再在這里強留,便是不識趣了。
元融沉聲問身旁的侍衛,“可曾看到五郎?”
那侍衛連忙回答,“進府的時候,司徒五公子就被泰國公世子叫去了書房,說是有什么學問要請教的。”
元融知道司徒錦和泰國公世子樓風交好,兩個都對讀書文章頗有造詣,每常遇到,總要暢談幾個時辰的,便也不著人去催他,“遣個人去傳話,就說我和公主先行回宮了。”
他轉頭問顏箏,“那顏小姐?”
顏箏沖他笑笑,“侯府想來給我留了馬車。”
雖有救命之恩,但初次見面能得到一個當公主侍讀的允諾已然是大幸,凡事循序漸進,她也不想太過。
元融輕輕頷首,便領著安雅辭別咸寧長公主。
長公主令了個婆子送顏箏出去,自己卻進了屋子,果然看到長身玉立的絕美男子正倚靠在窗前,透過隙開的一隅,癡癡地望著那道漸行漸遠的窈窕身影。
咸寧長公主低嘆一聲,“皇弟……”
元湛轉過身來,“皇姐,我讓你為難了。”
按照原本的打算,他若是舉事成功,奪回屬于自己的皇位,那對這位真心以待他的皇姐,他必然不會虧待。
可若是他舉事事敗,與皇姐的聯系太過緊密,便會也連累她和樓家陷入危機。
倒不如彼此就當不相干一樣地活著,只在私底下互相牽掛,到時候不論他事敗還是成功,至少皇姐一家都不會受到任何打擊,三世之內,必將坐擁榮華富貴。
可他最終卻因為一個女人,而沒有能守住自己的本心。
如今他成了樓家二公子,真正的樓云卻不得不轉移至城郊的山莊養病,他與咸寧長公主也好,和泰國公樓家也好,已經牽涉太深,倘若他沒有成功奪回自己的位子,那么泰國公府便將跟著他一起覆滅成灰。
他別無退路,只能成功。
咸寧長公主輕輕拍了拍他肩膀,語氣里帶著些疼惜和憐愛,“傻孩子,你肯來投奔我和你姐夫,告訴我們,你并不是個為了貪圖安逸,卻將父母的深仇大恨都忘記了的孬.種,你有心撥亂反正,我們都高興地很,怎么會為難?”
她微微閉上雙目,“永帝這皇位是怎么來的,我比誰都清楚,這些年來,我迎合他奉承他,為的也不過就是今日。”
身為母妃早逝的公主,在帝宮中孤寂長大,倘若不是遇到了藺皇后這樣心慈善良的繼母,她的命運將和前朝幾位不受寵愛的公主一樣,嫁一個庸碌無能的世家子,成為父皇聯絡鞏固重臣的棋子。
可是藺皇后不僅給了她缺失已久的母愛,照顧她,教導她,還替她爭取來了一位舉世無雙的好夫婿。
咸寧長公主的駙馬樓清遠,雖也出身簪纓世家,但卻不是嫡枝,門廳早已衰敗,原本并不在恒帝的甄選名單之列。
是藺皇后極力主張說,樓清遠為人秉性謙遜良善溫和,學問好,有才華,家里人口簡單,與公主之間也曾見過面,彼此都有些好感。
恒帝在藺皇后說動之下,才放棄了將咸寧長公主嫁給鎮守邊疆的牧遠大將軍為妻,以鞏固朝防的念頭。
長公主后來聽說,那位恒帝屬意的牧遠大將軍后來娶了昌寧侯的女兒,那位小姐也是金尊玉貴的出身,卻常遭牧遠大將軍拳打腳踢,莽夫不懂得憐香惜玉,又好色成性,昌寧侯小姐嫁過去才不到兩年,就香消玉殞了。
而她和樓清遠卻夫唱婦隨,舉案齊眉,自成婚以來就恩愛情濃,也不曾納什么妾,連通房都沒有一個,真正過的是神仙眷侶一樣的生活。
她將藺皇后視為母親那樣敬重,對幼帝元湛也十分疼愛,那時長兄皇儲平王尚還健在,平王夫婦都是和善的人,她深覺雖在天家,可骨肉親情卻也不比尋常人家的少,父母在堂,兄嫂寬厚,幼帝可愛,而她夫妻恩愛,萬事順遂。
那時她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但二皇兄的貪念,卻讓這一切成為她最后的幻影。
殺兄,弒父,竊國。
強逼藺皇后殉葬,將元湛發配王苦寒北府任他自生自滅,把長兄唯一的獨子送去皇陵,卻假惺惺地對自己這個無足輕重的公主行兄友妹恭之事,只為了稍稍彌補他不堪的聲名,好堵住天下人懷疑揣測的攸攸眾口。
這便是她的二皇兄,如今的永帝,他坐了十三年的皇位,但有誰知道他手中不只沒有傳位的旨意,連夏朝開國之后代表皇帝象征的玉璽,也是假的?!
而她幼帝元湛手中,卻有名正言順的傳位遺詔,還掌握著真正的傳國玉璽。
如今他鎩羽歸來,愿意投奔她,來到她的庇護之下行事,她心里萬般歡喜,好似先前的那股憋屈就快要一掃而光,又怎么會覺得被連累,又怎么會為難?
不只是她,她的夫婿泰國公樓清遠,也是一樣的心思。
他們,等這一天許久了。
韓王元湛立在窗前,看到射進來的陽光漏在咸寧長公主的發梢和眉眼上,他目光驀得柔和下來,輕輕俯下身來,將頭靠在長公主的肩膀上,“皇姐,我曉得你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你想對我說什么。”
他微頓,“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而退縮腳下的步伐,我不會遲疑,也不會猶豫,劍已出鞘,我不會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