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會是國子監監生——
張道:“按理來說,應該是遣行人來,為什么會派來國子監的監生?”
所謂的“行人司”,是本朝獨有的一個機構,凡頒行詔赦,冊封宗室,撫諭諸蕃,征聘賢才、賞賜慰問、賑濟軍旅等等,都會派遣行人去傳旨,這可以被看做專司外交的官署,也可以看做是皇帝的特使機構,行人即是皇帝派來的特使。
因為此時皇帝對宦官控制地極為嚴格,宦官不可能出使宮外,所以皇帝對行人的人選很重視,剛開始還是舉薦的人才,到后來直接是非進士不授予行人。
但是秦王訃告并不是交給行人,也不是由秦王府的使者而是由國子監監生送來,這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你也許不知道,”高熾對著明亮的燭光瞇了瞇眼睛:“洪武十八年時候,郭桓案爆發,一開始的矛頭,就指向北平。”
這件事情張當然記得,御史余敏、丁廷告發戶部侍郎郭桓和北平承宣布政使李彧與提刑按察使趙全德侵盜官糧,皇帝大怒,追查下去,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的官吏皆死,連坐無數人。如此是造出了無數的冤獄,許多官吏沒有侵盜官糧沒有坐贓,但是在審訊的三木之下,不得不認下罪名來,說是將贓銀借寄到了某個富戶那里,所以民間許多富戶因此也遭了無妄之災,幾乎也是破產。
“那個時候有一個叫金文徵的助教,揣測帝意,以為皇上想要整頓北平官場,”高熾道:“就伙同吏部尚書余熂,鬧了一次學潮,不僅要國子監祭酒宋訥致仕,還要朝廷徹查北平貪腐案,言辭鑿鑿說北平一個省的最高長官和京師戶部勾結,背后沒有人指使是不可能的。到最后已經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在國子監學習的北平學生,幾乎被他們毆死,連通州學生都不能避免,鬧出這樣一場,還扯到南人北人的科舉的事情,皇上就將金文徵和余熂處死,才算壓下去了。”
只有身處漩渦的燕王一家清楚,皇帝確實是想收拾北平的,這中間的事情很復雜,現在想起來依然心有余悸。皇上最后將鬧事的人處死,不代表他就心向北平官場,而是因為考慮到事態需要平息。
可以說,國子監學生鬧起事來,幾乎逼得燕王一家不得不單車匹馬來到南京請罪,然后又被發放到中都鳳陽守靈大半年,直到隔年才回去,這期間又是中山王徐達的孝期,燕王和王妃憂思恐懼形銷骨立,世子高熾腿傷加重,傷疤至今都深可見骨。這樣的仇恨,讓王府一家人聽到“國子監”三個字都恨得牙根癢癢,如今秦王薨逝,皇帝卻再次派了國子監的學生來送訃告,如何不讓燕王府震悚!
他們一晚上都輾轉反側揣測皇帝是什么意思,然而第二天這幾個監生就向燕王府眾人傳達了皇帝的旨意,第一件是公布皇帝為秦王朱樉賜下的謚號:
“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謚者,天下之公。朕封建諸子,以爾年長,首封于秦,期永綏祿位,以籓屏帝室。夫何不良于德,竟殞厥身,其謚曰愍。”
賜謚曰“愍”,這謚號一下,北平眾人都不禁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了。
皇帝一邊說著哀痛之情,一邊卻毫不留情為秦王定下了這個謚號,要知道“愍”是個中謚,所謂在國遭憂曰愍,仍多大喪;在國逢骨曰愍,兵寇之事;禍亂方作曰愍,國無政,動長亂;使民悲傷曰愍,苛政賊害。
也就是說,皇帝認為秦王是個沒什么政績,反而給所在藩國帶來動亂,使百姓悲傷的藩王。
而且“愍”是中謚,什么樣的人有中謚——用之閔傷焉,用之無后者焉。也就是說,擬定謚號的人對他感到悲傷感懷,這一點倒是符合皇帝的生父身份,但是之后那一條,就是在說秦王絕后了。
皇帝為什么會認為秦王是絕后了,因為他和正妃沒有生育嫡子,世子朱尚炳是次妃鄧氏所出。
皇帝不是第一次給他兒子這樣的謚號了,早在洪武二十二年魯王朱檀死后,得到的謚號更是可怕,叫“荒”,這可徹徹底底是個下謚,也就是惡謚。
“荒”的解法,兇年無谷,不務耕稼。外內從亂,家不治,官不治,好樂怠政。
當然老子要給兒子蓋棺定一個如何的謚號,于情于理都是可以的,他們沒有置喙的余地。不過他們也都暗暗在想,秦王和魯王怎么就招了皇帝如此厭惡。
果然監生就公布了第二道旨意,說是皇上有鑒于藩王多行不法,怙惡不悛,特地搜集幾位典型范例,編了一本書,發放給每個藩王仔細閱讀,讓他們引以為戒。
皇帝愛編書已經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之前就編了《大誥》三篇,用來訓誡軍民百姓;之后又陸陸續續產出了《罪臣錄》、《臣戒錄》去警告官吏勿得貪贓枉法;然后還有《祖訓錄》一卷頒賜諸王;《孝慈錄》考古禮儀回憶馬皇后;《存心錄》、《省躬錄》、《精誠錄》等都是用來朝乾夕惕自己的。
如今皇帝是看到了藩王作惡多端,又以秦王為例,編了一部《永鑒錄》訓親籓,一部《紀非錄》一卷公布秦、周、齊、潭、魯王和靖江王的罪過。
聽名字就知道,輯錄非法之事,永以為鑒。
別以為《紀非錄》里沒有燕王的罪過就是萬事大吉了,皇帝派國子監的人送來這本書,就是為了告誡燕王、警惕燕王。
接下來五天,府里就開了奉祀所,在所里宣讀《紀非錄》,是由這幾個前來宣旨的監生一字一句講解,王府大大小小的人都要去聽,要放下手中一切活計,專心聽講。
就這樣聽了將近一整天,要恭恭敬敬規規矩矩地坐在席子上聽講,所以回去之后高熾和張的腿都腫了,尤其是高熾,腿腫大了一圈,手指頭一摁一個深坑,老半天都回復不起來,看得張心里頭都害怕起來了,給他按揉了半天才稍微好一點。
張自己也是腰酸背痛,也叫含冬含霜給她推背。她床上趴了半天,覺得含冬兩個的手法不行,摁不到點上,就問高熾道:“府里面有沒有會按摩的醫女啊?”
高熾那邊也是伏在榻上,讓王安和兩個太監幫著敲背,嘴里“嘶嘶”地叫喚,聽聲音是舒爽的感覺——果然推拿還是要手重一點好。
他聞言就道:“良醫所有兩個醫女,推拿、針灸都不錯,但是這檔口還是不要叫她們來了,最起碼也要等到那幾個監生回去了再說。”
張便氣憤起來:“等他們走——他們今兒講了一天才講了秦王的罪狀,還有五六個藩王的罪狀沒有講呢,這要講幾天才能講完?難道我們就忍住了,連個醫女都不敢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