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罅隙
第一百三十八章罅隙
張在寢殿之中,看著天邊的紫光鋪天蓋地而來,那光綿延于重重疊疊的陰云之中,仿佛一條饑腸轆轆的巨蟒,那蟒張嘴一聲巨嘯,聲音便已震破耳膜。
暴雨在傾盆地下著,明亮的閃電一次又一次地照亮了整個屋子,張依然沒有聽到從前殿傳來的消息,這便讓她有了一種錯覺,認為這樣的暴雨中不會有什么事發生。她躺在了床上,聽著轟隆隆的雷聲和雨水落地的“噠噠”聲,居然漸漸睡了過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這樣不安寧的天氣里,終于發生了駭異的事情。
王妃的中殿之中,高熾看著地上匍匐著的女人,她的裙上拖曳了長長的水漬,一直從大殿門口蜿蜒了十幾米,而其中還有烏黑的血水——而她伸出的指甲,也是鮮紅的,里面還有碎肉,這是從另一個當事人脖子上摳出來的皮肉,他再去看高煦,就看到高煦滿脖子上都是鮮血,而他的面目是如此猙獰,像是一個監牢里的老囚,每一根毛孔里都橫發著戾氣。
高熾知道這地上趴著的人是誰,但是他像是認不出了一樣;他也知道對面坐的人是誰,但是他像是不認識了一樣。聽著轟隆隆的雷聲,他漸漸意識到這兩人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這讓他的心像電光破開了天空一般,震天徹地。
徐王妃抓緊了手中的帕子,她的臉上,也顯現出一種難以見到的冰涼來,等到再一聲雷聲劈出,她才喊了人進來,將地上的人拖了出去。
“高煦,”她開口道:“你現在清醒了嗎?”
高煦轉過頭來,“娘,孩兒一直都是清醒的。”
“那你告訴我,”徐王妃道:“只憑你喝了半盅鹿血酒,就能興動到不擇人的地步了嗎?”
高煦就想起剛才的事情,他的確在筵席上飲了鹿血酒,這酒還是他一個多月前秋狩之中,親自獵來的鹿做出的。這酒他并不是第一次飲,只是喝的時候,血酒濺在了衣服上,他告了罪出來,任由身邊的太監打著傘,來到歇房之中,預備更衣。
兩個宮人給他更衣,只是角落里還縮著一個,他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莫名覺得有眼熟。他眼熟的是并不是這宮人的臉,而是這宮人的發髻,他記得早上的時候,見到世子妃也綰了一個這樣模樣的,頭上也不插金玉,只用絨花點綴了一下。
他多看的這幾眼叫伺候的太監看到了,便從角落里抓了人過來,但見這宮人也是美人一個,太監安成便自以為知道了他的心思,轟了其他人出去,只留了這宮人一個給他解這個鹿血酒的藥性。
高煦原本的確沒有多大興致,只不過他低頭看見這個哀哀哭泣的人,看不見臉的時候,他就忽然心頭冒出了一簇火來——
只是沒想到這女人會暴起抓傷了他,他也確實沒有料到還有反抗他的女人,脖頸之處叫她長長的指甲撓過,連皮帶肉劃拉地鮮血淋漓。他頓時怒氣勃生,一掌揮過去,就將女人打翻在地上,此時再見她頭上散落的發髻,更是怒不可遏,又一掌打過去,將半昏死的人提起來,又見地上還有他剛剛脫下來的褂子,便扯過來擰成繩子,勒在了女人纖細的脖子上。
他用一只手就可以捏死人,只是這樣做了,燕王和王妃都不會叫他好過,他也嫌煩,就像知道弓弦也可以殺死人,像這樣的衣服,也能絞死人。
只不過到底還是沒有將人弄死,因為燕王派人來喊他過去,布政使要告辭回去了,本來雨這么大,一般人都是要留客的,只是王府便是宮禁,不容外人留宿,等他再從筵席上下來的時候,就被王妃帶到了中殿里。
“不過一個宮人罷了。”高煦并不怎么在意。
高熾就聽見王妃的聲音:“一個宮人,不愿被你用強,你就合當下這樣的手嗎?她抓傷了你,自有審理所量刑,你竟然要致人于死,我看你今兒不是喝了鹿血酒,是吃了昏頭的藥了!”
高煦只好低頭道:“母親不要動怒,孩兒知道錯了。”
“你知道什么!”王妃指著他道:“你知道她不是宮人,而是高熾奶媽的女兒嗎?”
這回高煦是極為驚訝了,他看向高熾,卻見他這位兄長,依然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只不過微微抖動的眉峰,還是出賣了他的心里,似也不是表現出來的那般平靜。
高煦瞧著,忽然覺得隱秘的快意:“大兄,你那奶媽金氏,不是帶著女兒住在園子里嗎?你怎地將人帶了回來,連個招呼也沒打過?我若是知道她就是香韻,怎么會干下方才那樣莽撞之事!”
高煦小時候也是知道金氏,知道香韻的,畢竟一同進學過。因為他自己的兩個奶媽都死得早,他是撫育在王妃膝下的,而他的大哥高熾,很早就分出院子單過,因為他是嫡長,規矩就是這樣。
在高煦的記憶里,香韻是個乖巧的孩子不錯,只是總是愛黏著高熾玩耍,并不搭理自己。他捉了長腳蟲來,偷偷塞進香韻的帕子里,然后就見到香韻被嚇得尿了褲子,然后他大哥高熾就義正言辭地訓了他一頓,然而這并不能止住香韻的害怕,她在之后的時間里被震落了膽,尿了整整一年的床,他對于香韻的記憶,就是一股尿臊的味道。聞過一兩次之后,即算后來已經沒有這樣的味道,但是他依然覺得有。
即使王妃點出香韻的身份,高煦也覺得這個人跟其他女人一樣,并沒有什么特異的地方——只是他知道,香韻對他大哥高熾來說,是不一樣的。大抵青梅竹馬,說的就是他們這一對了,但是現在,這個青梅卻和他以這樣的方式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也很好奇,他這位有條不紊、老成持重的大哥,該有何話說呢?
高熾將緊握的拳頭緩緩打開:“孩兒并沒有將金氏和香韻接入府中。”
“那香韻又是如何進的府中呢?”高煦嗤笑了一下,道:“難道她不是奔望著大兄來的嗎?”
高熾的眼睛就緩緩轉了一圈,沉了下去,他看著大殿緊閉的大門,道:“母親沒有喚張氏過來嗎?”
“我喚她作甚,”徐王妃反問他:“這樣的大雨,我舍得讓她頂風頂雨地過來嗎?你自舍得,你去喚。”
高熾就沒有再說話。
高煦卻挑了眉毛,沒想到他的好嫂子居然也摻和在這件事里面,卻聽王妃道:“我現在眼里只有我的媳婦,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們都排在后面,誰要是給她找事情,別怪我跟他過不去。高熾,你自己掂量掂量,人總要有個取舍,你小時候我任由她去,這么多年了,我瞧你也莫要被她挾制住了。”
高熾渾身震了一下,道:“娘,什么叫挾制,金媽媽已經叫遣到園子里去,您覺得她還有能耐挾制我嗎?這是能割舍、能斷離的東西嗎?孩兒只覺得,一萬個對不住她。張氏這樣的錯處,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嗎?”
高熾想起小的時候,他見到母親的次數,一天不過早晚兩次,是所謂晨昏定省也。而金媽媽,卻是和他朝夕相伴的人,哭了、尿了、拉了,開口第一個喚的就是“金媽媽”,這樣的人,因為規矩的原因,被遣到園子里,自己沒有了報償的機會,如今她的女兒出了這樣的事情,卻連一句首惡都說不得,這是為什么呢?
“糊涂東西,你是真叫她挾制了!”王妃大怒道:“給你一口奶喝,你就忘了親娘在哪兒了!你以為她侍奉你精心,就不是為了貪你身上的榮華富貴!要不然她使了香韻從小伴你,是什么居心!她就捏著你長情的性子,能使喚你做東做西,把香韻給你,請了次妃的名分,等生了孩子了,還要讓你請封世孫!你干脆讓她把我的位置拿走算了,總之這保太后,也不是先例!”
高熾哪能當得這樣的話,頓時長跪在地上,磕頭請罪。
“母親何必要和一個奶媽子較勁,”高煦笑得邪性:“既然這般不好,何必留她,且學皇爺爺一般,給個痛快,一了百了。”
他說著看向怒目而視的高熾,道:“看樣子大兄還是舍不得呢,現在我總算是知道皇爺爺是如何圣明了。”
“你也少來陰陽怪氣,煽風點火,”王妃道:“我自然不會學皇爺一般,你父親當年失了馮氏,嘔血一升,至今猶恨,你這大兄,心腸更是軟,早晚間不知要如何嚇我。我今兒便與你們說實話,馮氏幸是早早死了,她如是能活,我未必能如今日這般得意,這就是你們皇爺留下的好處了,你們哪里知道女人的心思!所以我看張氏,一點錯處都無有,她若是不感到威脅,能將香韻調出園子嗎?”
說著她轉向高熾:“你若是給她一點保證,她至于自己籌謀,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這事情里面,誰都有錯,徐王妃愿意忽略張的錯處,而高熾選擇忽略金氏的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