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十八章 旦夕之命

正文第十八章旦夕之命

正文第十八章旦夕之命

第二日果然有張昺、謝貴兩個,率領一大隊兵馬來到王府,而見四門緊閉,唯有雞犬之聲吠叫不已,張昺欲要進府,守門侍衛喝止,道按祖訓,隨從衛士不得進府,張昺一想確實如此,他畢竟不能強攻燕府,要是釀成湘王那樣的事情,皇帝這回彈壓不住,定是要拿他平息眾怒。而他素來謹慎,卻也不肯單身進入,便叫軍中的射手出來,將朝廷詔紙綁縛箭上,射入了王府之中。

過了約莫兩刻鐘左右,王府大門居然打開了,居然是燕王身邊的宦官馬和出來,他的態度似乎又是恭敬又是惶惑,見到張昺,不由得伏拜在地上,道:“大人,不知大人何來?”

張昺見馬和如此模樣,知道府內已經收到了朝廷收逮旨意,便道:“便如詔書所說,齊王謀逆,詞連燕王,陛下以親親故,只削奪燕王爵位,收押王府官員,你速速打卡大門,叫燕王出來,隨本官去京師宗人府待罪。”

馬和連滾帶爬地回去了,不一會兒又出來道:“大人,我家殿下看過了朝廷旨意,問道朝廷明旨收逮的是王府的官吏,沒有說收逮親王本人……”

張昺聞言先大大地嗤笑了一番,“你家殿下前日不還神志昏亂,說是患了瘋病嗎?如今這么快就好了,還能看懂朝廷旨意了?”

見馬和囁嚅起來,張昺更是肆無忌憚道:“素日聽聞你家殿下文武英明,善撫人心,怎么,如今大難臨頭,倒是要用這些官吏士卒為他效死了?庶幾能逃脫他的罪責了?”

馬和低著頭,持重的臉上換上一副諂媚的神色,從袖子里掏出一份名單,小心翼翼地交給了張昺,道:“好教大人得知,這是王府官吏的名單,大人按名收逮,不會有漏網之魚。”

可見燕王果然技窮,往日什么人心歸附都是假的而已,如今就要用這些人來為他分擔罪責了!張昺謝貴兩個見此果然釋去最后的疑心,將隨從留在門外,隨馬和進府去見燕王。

進了大殿里面,卻見燕王曳杖而坐,雖然形容不佳,但是神采奕奕,完全不似往日瘋癲模樣,見到他二人,甚至還請他們坐下。此時恰好有新送上來的西瓜,燕王指著西瓜讓他們吃,自己卻拿起一片來,欲食又止。

“吃了今日這一瓣瓜,”燕王忽然道:“以后還能再吃上瓜嗎?”

“燕王殿下若是能知過而改,”張昺道:“到底是天子的叔父,高皇帝嫡裔——”

他話還沒說完,燕王就大聲叱道:“你也知道我是天子叔父,高皇帝嫡裔!如今平民百姓,兄弟宗族之間尚且知道相恤相愛,我天家骨肉,竟不能保旦夕之命!既然事已至此,天下還有什么不可為呢!”

燕王邊罵,邊將桌上的瓜果酒食都掀翻在地,藏伏的勇士一擁而上,將猝不及防的張昺、謝貴兩個捉捽于殿下,燕王拋開手杖站了起來,道:“我哪里有病?都是奸臣迫害,才不得不如此!”

張昺此時方知中計,然而為時已晚,不過此人倒也算是人杰,并不像葛誠、盧振一般屈膝求饒——一同被綁縛來的還有充作朝廷耳目的葛誠、盧振幾個,他們的密謀已被知悉。

“朱棣,”張昺道:“你是真的反了!好啊,好啊,黃子澄、齊泰果然遠見卓識,就料到你這個諸王里面的老大,不甘心臣服,要學一學漢七國、晉八王的故事呢!你可知道殷鑒不遠,劉濞的下場就是你的來日!到時朝廷天兵一到,你這撮爾小國,定是立時化為齏粉!”

燕王既然下定決心,就將這些話全都拋去,張昺謝貴兩個立時被就戮于階下,輪到葛誠的時候,燕王才緩緩道:“葛長史,想當年我就藩北平的時候,你就襄助我,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么你會是這府里頭一個背叛我的呢?你輸情于皇考,應當應分;你輸情于朱允炆,任他對我摧凌,是想踩著這功勞,再上一層嗎?”

葛誠如同斗敗了的雞一般,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白色的胡子不停抖動著,道:“矢在弦上,不得、不發——”

“你不是陳琳,我恐怕也學不來魏武,”燕王道:“你在地下見了父皇母后,替我說一聲,不孝子棣,很快就要來見他們了。”

這最后一句話,燕王是貼著葛誠的耳朵說的,所以大殿上的人,并沒有聽到他說了什么,也就不知道燕王其實抱定的是必死的心。

燕王斬殺了張昺謝貴并葛誠盧振后,立時遣馬和、馬驥兩個,去往府門外宣諭跟隨張昺前來的將士,只說張昺、謝貴被燕王留客,讓他們各自散去。果然天色已晚,這些人馬又多是北平土生土長的人,就算沒跟隨燕王打仗,也聽聞了燕王的戰功,聽了這話便都沒有疑心,紛紛散去了。

而燕王身披鎧甲,籌策對北平九門的戰役,因為剛才馬和出府去,得知一個新情況,都指揮馬宣聽聞了燕王府的情況,似乎不信這一番說辭,又帶了五百人來,馬上就要接近王府了。燕王立時命張玉、朱能兩個率領六百護衛沖出王府,在馬宣還未來得及抵抗的時候就沖殺過去,雙方巷戰一場,到底是燕王訓練出來的兵士,而且早已有所準備,先發制人之下,竟殺得馬宣帶著殘余一百余人奔逃出了北平城去。

燕王還未等到張玉朱能率兵返回,卻忽然聽得端禮門外殺聲震天,居然是張昺的部下彭二見勢不妙,居然又奔呼于市中,收攏了本來想要歸家去的散亂軍士千余人,攻打王府的端禮門了——

燕王立刻帶著府內剩余的二百人去往端禮門,然而剛出了大殿,卻被一個疾行撲來的人影抱住了腿腳,定睛一看居然是伴讀余逢辰。

余逢辰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居然穿了一身白衣,燕王居然也忘了這人是被他看管起來了,還把他扶起來,讓他去后殿躲避。結果余逢辰卻嚎啕起來,大喊道:“燕王,燕王!你不可起兵啊!你走了一條絕路,趕緊回頭啊!臣愿意去京師,把起兵的罪責擔下來,只求你懸崖勒馬,早早回頭啊!”

燕王素來知道余逢辰的性子,知道他迂腐,便早早將他管束起來,就是不想聽他忠君事父義正言辭的話,沒想到余逢辰打心里也能想著他,心里不由得一熱。

燕王便道:“矢在弦上,不得不發!一步走出,不再回頭!你莫要再說了,速速避去后殿,免遭兵災!”

余逢辰牽住他的衣角,并不松開,依然在泣諫,燕王卻不能再管他了,便抽出劍來,將他拉住的衣角割開,沒想到余逢辰忽然抓住了劍尖,將一柄長劍送入了自己的腹腔里。

“君、父兩不可負!”余逢辰瞪大眼睛:“燕王!你聽我的話啊!”

燕王的心被撼動了一下,可是也就那么一下了,他抽出長劍來,看著劍尖的鮮血滴滴答答地滾落了,不由得長長哽咽了一下,然而很快他這種可以稱之為哀痛的情緒就被耳邊的喊殺聲震去,他不再有第二眼的顧念。

就在燕王率府內僅有的二百侍衛在端禮門廝殺的時候,卻沒有想到王妃的中殿也并不安全了,高燧沖進殿里,“廣智門被軍士沖破了!快走!”

廣智門就是北門,在中殿之后,算起來距離中殿也就隔著一個花園和長廊、歇房,殿中的女眷驚叫起來,徐王妃道:“不要慌!所有人跟我去歇房!”

歇房距離廣智門反而近了,然而徐氏堅持要去的原因就是歇房里有幾十柄火槍、梨花槍,統一收在一個箱匣里,而拿了火繩槍的高燧和袁容、李讓三個,之前手刃了三五人,頗為費力,李讓甚至還叫人劈中了肩膀,如今有了火槍,俱都輕松許多。

女眷這里,張和徐氏兩個會使火槍,含冬聰明一些,會點梨花槍的引信,她很快教會了含霜、湘官幾個,還奔過去給高燧幾個點引信。

火槍比梨花槍好使,但是敵人多的時候,就要用梨花槍,梨花槍這個東西出現在南宋,到了國朝,改進一步,就像高燧手上的梨花槍,槍柄6尺長,末端有鐵鉆,槍頭1尺長,槍頭下夾裝兩支噴射藥筒,用引信相連。使用時兩個藥筒相繼點燃噴射火焰;槍頭兩側有鉤鐮狀的鐵叉,兩長刃向上可作镋用,兩短刃向下可作鐮用,含冬幾個將鐵筒引信點燃,高燧發射出去,就要趕緊向后避一避,因為鐵筒內裝毒藥,打出去之后一陣毒風,四五個兵士沒有被火藥打中,但是中了毒風,鬼哭狼嚎,被李讓和袁容用火槍打死了。

攻入廣智門的軍士其實并不多,前后約莫二十幾人,高燧在歇房角門設伏,一連擊斃了十二三個,但是密集的槍聲一定會引來更多的敵人,徐王妃知道這一點,讓所有人往審理所的方向跑,張聽到一聲尖叫聲,回頭一看發現是居然有一個兵士追了過來,手上的尖刀就朝著一個被裙子絆倒的宮人去了。

她立刻發動手上的火銃,一聲爆響之后,這個兵士慘叫著撲滾在地,張看得清楚,這一發火藥打中了他的腰,騰出血霧來,立刻使他滾倒地上慘叫起來,而那個宮人一翻身爬起來,居然搶過他的尖刀來,狠狠往他腿上戳了三五下,才提著刀朝她們的方向跑來。

刺鼻的硝煙味彌漫,也有粉塵飄散起來,張剛才救下的人不是別人,是韋氏。張見她勇氣可嘉,又見左右宮人只是驚惶趨避,就喊她們撿起地上的梨花槍來,這些槍是打完了鐵筒里的火藥來不及裝填鐵筒,丟棄在地上的,然而這種槍槍頭兩側有鐵叉,兩短刃向下可作鐮用,又能刺又能叉又能鉤,最起碼有近身防護的功能,抓在手上總比手無寸鐵的好。

耳邊轟隆幾聲,又有三個追擊來的兵士被打飛出去,滾在地上哀嚎著。然而隨著追擊的人的迫近,就算高燧這樣善使火槍的,連發也不中了,張知道到了近身肉搏的時候了,所幸審理所也到了,大家躍進去,勉強將門合上。

審理所這個地方的墻壁,比王府之中其他墻壁要高廣深,因為這地方前面是審理的地方,后面就是一個小監獄,關押王府之中的犯人的,但是再高的墻壁也不能說有萬全的保險,高燧把人轟進內堂去,他耳朵靈敏,似乎聽到有人在高墻下逡巡,對李讓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個蹲在墻根下,一個立在臺階上,果然不移時,就有人借力翻了進來,李讓眼疾手快一槍打過去,偏偏擦著這人的耳根過去了,高燧再發一槍,也就打不中,兩人只能撲過去,混戰了起來,最后袁容趕過來一刀劈下,將這兵士半個脖子砍下來,鮮血從斷頸處噴散出來,濺得三人滿身都是。

他三人氣還沒有多喘一口,忽然聽到內堂里面失聲尖叫,急急奔過去,卻見內堂后門居然有撞擊聲,審理所后門旁邊本來有個不顯眼的角門,平常是供人方便去官廁的,這些追兵實在是狡猾,不知道怎么居然發現了,攻破了角門進來,不一會就隔著內堂一道后門了。

后門是木門,而且雕花,中間一半鏤空著,決計守不住多時,張還在四面徘徊的時候,卻聽見王妃道:“橫五縱三,薄中厚方,列陣——”

跟隨王妃身邊的十七八個宮人并嬤嬤,便將手上的梨花槍橫掃起來,形成了一個極小的方隊,然而這方隊一排五個人里,中間只有一個人,兩側卻站著四個人,中央虛弱,而兩翼堅強有力,隨著喊殺聲從外面沖破一個人進來,迎面就撞上梨花槍的鐵叉上,這兵士被刺中,立時身上就是一個巨大的窟窿,然后鐵叉一抽,就是鮮血狂飆。這還不算完,猝不及防的兵士身后又伸出來幾把槍,又從后背上將這人刺穿了更多的血洞。

門一旦被打開,就有更多的人鉆了進來,然而這戰陣也變了起來,合左右翼為一隊,第二排的人也合為一隊,在后策應,如敵朝左而來,則變偏左陣。敵朝右而來,則變偏右陣。一下就有七八個兵士被刺中,在地上翻滾著,被高燧補了刀殺死。

張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戰陣,也見識了這戰陣在近身戰的巨大威力,她見王妃身邊的人,都十分得力,而回顧自己身邊的宮人,自顧不暇,勉強有幾個捏住了手里的刀槍,卻不能奮勇直前,她不由得暗恨起來,心里生出早晚間要訓出一支得用的人的想法。

這邊戰況激烈,喘氣間敵人源源不斷地上來,更可怕的是他們后背居然也來了敵人,內堂的大門也被攻破了,張趁著距離適當,連發了幾槍打過去,袁容臂力超強,手一伸將手中的梨花槍投擲出去,從一個兵士的脖頸穿過,帶著他旋轉著飛滾下去。

四處都是哀嚎掙扎之聲,因為她們這里被軍士拖走了三四個人去,死狀酷烈——而張又看到乳母花氏躲避不及,居然也被一個兵士抓住了胳膊,而她的懷里還抱著椿哥兒。

“椿哥兒——”張霎時間肝膽俱裂,她手里的槍也拿不穩了,居然滑落到腳下來。

這個軍士顯而易見也發現了花氏手里的襁褓,也發覺了這個襁褓中嬰孩的不同尋常,因為他捉住了這個婦人,燕王的女眷明顯就慌亂起來,有三五人奮不顧身地撲過來,然而他已經從花氏手中奪過了襁褓,聽著這嬰孩的啼哭聲,毫不猶豫地朝地上摔去。

花氏大叫一聲,居然掙脫了他,伸手將嬰孩接住了,然而這軍士的尖刀也斜刺了過來,竟將花氏捅了個對穿。劇烈的疼痛讓花氏將手中的襁褓飛脫了出去,卻離這兵士更近了。

高燧沖來,手中提著腰刀,他身形一轉,斜劈而下,一刀就將這兵士的胳膊斬斷,然后還沒來得及再劈一刀,卻又從斜側里殺出個軍士來,架住了他,逼得他連連后退七八步,還被刺穿了肩頸。

張抓著空隙放了幾槍,沒有一槍打中的,她跑了兩步卻被裙子絆倒,一抬頭就看到那失了一條胳膊的軍士又提了刀上來,朝著地上哇哇大叫的孩子捅了過去。

張似乎都能看到鮮血在空中噴撒,這一刻她幾乎充滿了絕望,然而這時候忽然有個靈活的身影撲了過去,她沒有去搶地上的孩子,反而拖住了這軍士的后腰,帶著他往地上狠狠一摔。

含冬連滾帶爬地將椿哥兒搶奪回來,卻見韋氏靈蛇一般躍起來,手一伸去摳挖這軍士的眼睛,也不知道摳挖中了沒有,總之居然當真從這軍士手上逃脫出來,張見這軍士也翻了起來,便對著他放了兩槍,總算一槍打中了,他慘叫著,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嘴中噴出,仰躺了下去。

空氣中充滿了讓人心寒的血腥之氣。敵人漸漸涌過來,前方的戰陣已經支持不住,馬上就要破了,幸在此時,張忽然聽到袁容的高喊:“世子來了,咱們有救了——”

她聽到外面果然喊殺聲四起,心中大振,也棄了火槍,拾檢起一柄刀來,朝著最近的軍士兜頭劈過去,砍斷了這人的肩胛和脊柱,眼見他嘴巴里噴出大口的鮮血來,眼看是活不成了。

張有一瞬也不敢相信自己親手殺了一個人,開槍取人性命和用大刀刺入肉里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她之前聽聞,對生命的剝奪,隨手掌握別人生死的那種感覺是會上癮的。她發現自己這樣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再提刀去了結第二條生命的時候,似乎一點都不需要猶豫了。

高熾帶著紀善所的幾個師傅,以及李興、海童十幾個宦官沖進來,李賢原是蒙古人,相當悍勇,一刀就將一個軍士由上到下劈砍成兩半邊,周邊的軍士見到這情景,不由得面無人色,扔下手中的兵器就跑。

張和十幾個宮人茫然追逐起來,她們沒有任何其他反應,見到人跑了,第一反應就是去追,而張踩到一截血泡上,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從一個軍士腹腔里流出來的腸子。

這一下好像讓她回魂了過來,臉色慘白,抑制不住嘔吐了出來。

她也不知道是如何被攙扶離開了審理所,最后還是椿哥兒的哭鬧聲音,將她喚醒過來。她一把捉住了椿哥兒,將他從襁褓里提出來,前后左右地看了許久,發現一毛未損才長長出了口氣。

府內的戰斗已經結束,燕王和得勝歸來的張玉朱能合擊擊退了端禮門的軍士,此時燕王帶著侍衛,往北平九門去了,明日一早必須奪取九門,控制北平。

高熾為防流兵再次沖擊王府,將所有人帶入地穴之中,地穴之中有足夠的兵器,甚至還有糧食儲備,十分安全,只是蠟燭這東西不敢多燃燒,害怕氧氣不足,眾人便在黑暗之中,心跳如鼓地等待起來。

“體仁門和遵義門險險守住,”高熾道:“廣智門被沖開,但是端禮門的伏兵被父王敗退了,若是府中再多些人,咱們也可以守住廣智門,這樣王府就安全了。”

大家都知道待在地穴之中不能長久,必要沖出去據險而守,還在計議之時,不知是誰撞了一下高燧,疼得他低低地嘯叫了一聲。高燧肩頸處一條大口子汩汩地冒著血,寒英和張兩個給他包扎住,卻聽他道:“明日一早,若是北平九門沒有被咱們拿下,那今夜就算是守住廣智門,也無濟于事了。”

這一句話說到了大家的心坎上,袁容就問道:“聽聞月余前,張昺謝貴兩個,曾將九門守衛撤換過一次,就怕這些守衛負隅頑抗,不聽燕王殿下的話,該當如何?”

“守衛是被張昺換了,”張道:“但是士卒都還是從征北伐的士卒,就算平日大字不識一個,但是見到要幫著朝廷對付燕王,那也是不甘愿的,臨陣殺將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

徐氏聽了也道:“北平九門,勢要奪下,九門之中,算起來八門都有把握,只有西直門,這一座門,原比其他門更廣深些,而且士卒是從山海關調來的,當年沒有參與北征,也不曾在中山王麾下,怕是有些困難。”

張忽然道:“西直門怕也不難,父親身邊有一個叫唐云的指揮,好像是提調過西直門的士卒。若是唐云在軍中,讓他去招降,怕是事倍功半。”

椿哥兒不合時宜地哭鬧起來,張低頭一看,他的小臉兒皺縮在一團,不停地往她身上拱來拱去,張想起來乳母花氏竟叫軍士給殺了,她記得花氏奮不顧身也將椿哥兒護衛周全了,一時間感慨萬分。

萬幸椿哥兒還有一個乳母活下來了,接過去將椿哥兒喂飽了。張在一堆人影里發現了韋氏,心里十分感激,韋氏也看到了她,手腳并用地摸過來,道:“俺總算活下了!還殺了兩個呢!”

張且喜且嘆:“好姑娘,好姑娘!你對椿哥兒有大恩情,你想要什么,出去了我一定辦到。”

韋氏倒自己不覺得有什么恩情,“你還救了俺呢!”

張精疲力竭,倚著墻壁睡了一會兒,忽然又被驚醒,地穴的大門被咚咚地敲擊起來,所有人驚慌失措起來,那邊李讓扶門聽了半晌,忽然道:“好像是道衍大師!”

她們將手中捏緊了的兵器放下,打開門一看,果然是道衍,身后還帶著一幫換了短褐的和尚,最讓張驚喜的是,在這群人里她還看見了張昶,也帶著張升店鋪里的數十個伙計趕來了,一路上斬殺了四門的流兵,王府的安全總算有了保障。

一夜在驚恐之中度過,天還未亮,忽然傳來北平九門已定的消息,這才讓大家全都松了口氣,北平既然在燕王的掌控之中,燕王同朝廷對抗,總算有了據守之地。不多時燕王回兵,見到眾人無恙,也是長舒了一口氣。

他甚至不解甲,而是召集將士在王府門前誓師,道:“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國家至親。受封以來,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回,橫起大禍,屠戮我家。”

燕王想起自己的五個弟弟,不過期年,削奪王爵,最可憐的湘王朱柏,闔宮自焚,“我父皇母后創業艱難,封建諸子,藩屏天下,傳緒無窮。一旦殘滅,皇天后土,實所共鑒。”

“《祖訓》云,‘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必訓兵討之,以清君側之惡。’”燕王道:“今禍迫予躬,實欲求死,不得已者,義與奸邪不共戴天,必奉天行討,以安社稷,天地神明,照鑒予心!”

燕王這一番慷慨陳詞,確也激發了將士之心,然而還未等高呼聲過去,天色驟然陰暗下來,忽然之間,烏云密布,咫尺之間人不能相視——不過頃刻,居然有疾風驟雨從天而降,王府宮殿檐瓦墮地,清脆的聲音傳到燕王耳朵里,燕王竟不由得色變。

燕王是很信這些出兵前的征兆的,多次用兵前征召袁珙父子來占卜,他這個習慣其實也是遺傳自太祖高皇帝,因為高皇帝在《祖訓》里甚至都說:“凡動止有占,乃臨時之變……且如將出何方,所被馬忽有疾,或當時飲食、衣服、旗幟、甲仗有變,或匙筯失、杯盤傾、所用違意,或烈風、迅雷逆前而來,或飛鳥、走獸異態而至,此神之報也,國之福也。朕嘗臨危,幾兇者數矣。前之警報皆驗,是以動止必詳人事,審服用,仰觀天道……所以獲安。”

太祖高皇帝說,用兵之前,若有種種不祥,比如馬腿折了,旗幟、甲仗出了問題,或者有疾風、迅雷不期而至,或者飛鳥走獸一反常態,這都是上天對用兵之人的警示,而高皇帝自己很多次瀕危,都有這樣的征兆,所以十分相信,燕王受他影響,也是深信不疑的。

燕王其實萬萬沒有想到今日天氣會突變,他之前還問過金忠,金忠占卜之后測定今日絕對是吉日,誰知居然有大風雨撲面而來,難道上天果然不在他這邊——

只見面前的將士,也面露驚恐之色,站在一旁的道衍隨即高聲道:“祥也!飛龍在天,從以風雨。殿瓦墮落,乃是殿下將易黃瓦了!”

國朝規定,王府宮殿只準覆蓋青瓦,唯有皇帝宮殿才可以使用黃瓦,道衍這么一說,居然成了起兵的好兆頭——然而聽得真切的張卻不由得倒吸一口氣,方才燕王還信誓旦旦對諸將說,此次起兵是“奉天行討”,要**臣不共戴天,如今在道衍口中,卻成了要爭帝位的用兵,豈不是前后矛盾?

但是面對這樣的異象,若是不用道衍這一番解釋,恐怕軍心不穩,而她看這些將士,似乎都沒有反應過來,反而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若是說北平如今處暑,天氣多變,風雨突至乃是常有之事,并沒有什么吉兇上的寓意,這些人肯定不會相信,所以道衍的話,是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的。

燕王心定下來,正要乘勢說幾句,卻忽然看到風雨平息,而東方天空的陰云稍稍散開,陽光從云隙間透射出來,居然正好播撒在燕王府的屋脊上,霎時間萬道金光,洞徹上下,就好像印證了道衍的話,這一排排的青瓦,忽然換成了黃澄澄的黃瓦一樣——這難以言說的一幕震懾了所有人,將士們不由得歡呼起來,果然一切都和道衍和尚預言的那樣,是大吉大利的。

這情形讓人激動不已,燕王心里也十分驚喜,然而已在不惑之年的他很快平靜下來,他十分清楚地意識到,即使今后等待他的是比這更加險惡的風雨,他也必須迎頭向前,因為對他來說,只要邁出了今天這第一步,便不存在任何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