罔極寺的主持圓塵沒有抬眸,他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聲音溫和清淡:“婕妤這話什么意思。佛曰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渡眾生,萬物皆有佛心。哪里有敵人一說。”
一番滴水不漏的話卻只換來宋金燕的冷笑:“本宮信佛,卻不信大師的佛。此次為金如意開光,諸人都在三清殿念經。獨獨大師在外面,大師是誦經累了歇歇氣,還是想偷偷順路見什么人呢?”
圓塵低著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仿佛整個人僵在了那里,一動不動地沉默。
宋金燕擺弄著指尖的祖母綠戒指,自顧幽幽道:“讓本宮猜猜,大師要見的人,可是御書房的皇上?也對,芙蓉園的風波絕不可能善終,而若起風吹的當先的,必然是高家。若再不求皇上出面,督警五姓七望遵照當年協議。不然憑芙蓉園頂撞盧家,高家早就被滅族了。”
圓塵忽地渾身一顫,他依然沒有抬眸,聲音卻是陰沉地傳來:“娘娘不妨直說。這雨未下,風已起,嗅著風聲的不在少數。婕妤就不必拿權貴間都知道的事來試探貧僧了。”
宋金燕一聲嬌笑,好似聽到了什么笑話:“不是本宮不直說,關鍵是大師愿不愿意聽。大師想救高,我亦如此。不是因為其他,只是我需要盟友。”
“娘娘抬愛了。娘娘怎么篤定,若起風,當頭的一定是高家?”圓塵驀地抬眸直視宋金燕,眸底精光如寒劍,哪里還有半點僧侶守拙持重的樣子,“當年高家和五姓七望有協議在。白紙黑字,加上若皇上再出面,他們賴也賴不了。”
宋金燕笑意愈涼:“是,按照協議:只要高家手中沒握有五姓七望子弟的性命,便保高家不在大魏除名。可是,就算五姓七望遵照協議,誰又說得準,高家子弟手里一定不會握有五姓七望子弟的性命?”
圓塵的眸底一劃而過的寒光,宛若在長夜中蘊蓄的凜凜閃電,和前時那溫和篤雅的得道高僧完全不似一個人。
“協議是高家的護身符。只要五姓七望遵守,高家的人便不會那么蠢。”圓塵語調愈冷。
宋金燕笑得花枝亂顫:“亂世將至,人心詭測。大師過于相信高家子弟,便是愚蠢。高家嫡女不是才惹了紫云樓岔子么?誰知道哪天某個不成器的后輩,腦袋一熱下就犯了禁令呢。”
圓塵警惕地四下環顧,壓低了音調:“娘娘的意思是?”
宋金燕也湊近頭來,眉間氳起抹恨意:“若無事便好,若真起事了,坐以待斃可不是大師的作風。本宮勸大師不要把所有的寶押在那協議上,還是最好給高家留個后路。而這后路,便是與我聯手。”
圓塵忽地咧嘴笑了:“婕妤靠著宋家砸錢,才在五姓七望掌控的后宮位列正三品。可這進是進來了,往后的日子只怕更艱辛。婕妤還有閑心管旁的事。”
宋金燕挑了挑眉梢,絲毫沒在意圓塵話中的輕蔑:“這些就不勞大師操心。無論拿錢賄賂進來還是如何,我如今就是正三品的娘娘。能拿到很多外面沒有的東西。想必對大師多有助益。我不會問大師拿東西去干什么,也不管大師下一步如何行動。只要我們的終點是一樣的。”
宋金燕的兩寸水蔥指驀地刺進了掌心,襯得她兩靨笑意如妖艷的毒蛇:“五姓七望,特別是盧家,都該死。”
圓塵眸色深了深,他佯裝溫厚地雙手合一:“佛曰殺為孽業,苦海不渡。貧僧皈依十數年,這顆心已難為紅塵恩怨跳動了。”
宋金燕的眉梢浮起嘲諷,她也不應話,冷笑聲就轉身離去。走出四五步,又驀地駐足。
她沒有回頭,只有聲音帶了分蒼涼地傳來:“大師說這話就可笑了。二十年如一夢,有多少人還記得,當年那協議的代價是:大師您一生將囿于清燈古佛。可憐,可憐。大師為了保高家,就以歸寂空門,換來一紙協議。可惜如今高家的子孫安享其成,還四處鬧事,全然忘了誰在背后保著他們的太平。”
宋金燕微微嘆了口氣,秋風拂起她玉色的鮫綃,好似來得太早的一場雪,紛紛揚揚就輕易地埋葬一切。
她迤邐遠去,只在身后悠悠地留下句——
“你沉默太久了。高宛峴。”
圓塵和尚抬頭看向蒼天,秋日清空映入他眼眸,激蕩起了瀟瀟易水寒。仿佛有把絕世名劍,正用那易水濯去鐵銹,然后緩緩地拔出了鞘。
十月初三。辛府金桂飄香,楓林紅遍。
辛府各房都喝上了大廚房新釀的桂花酒,酒香充斥了整個府邸,連街坊鄰居都抱著缸子,來向辛府討幾兩好酒。
而后苑的玉堂閣卻很是冷清,大廚房送來的桂花酒被擱在廊下,壇子上積了層灰。
“姑娘。這酒饞死人了。咱們啟封嘗嘗罷。奴婢發誓只討三杯,絕不喝醉!”綠蝶舉著兩根手指,瞥向酒壇子直咽涎水。
辛夷坐在書案前,兩手托著腮幫子,呆呆地看著窗下的桂樹出神,絲毫沒在意綠蝶的話。
直到綠蝶發誓的手指都舉酸了,她才心不在焉地應了句:“嗯…………”
“姑娘您這是怎么了?”綠蝶也顧不上美酒了,她走上榻去,擔憂地依到辛夷身旁。
自打初一的螃蟹宴后,辛夷就有些古怪了。
她整日呆坐著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更不會吱聲,就好像被夢魘著了般。時不時嘆口氣,時不時臉一紅,時不時又氣惱得自言自語“話到底說重了些,他定是怨我了”。
女子一個人又惱又笑,看得綠蝶嘖嘖稱奇。想不到慣來清冷淡然的自家姑娘,會有這么“不可理喻又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一面。
“姑娘若有什么惱事,不妨說來聽聽,或許婢子有些法子呢。”綠蝶小心翼翼的試探道。
辛夷連頭都沒轉下,目光癡癡地盯著窗下的桂樹,卻又仿佛看向了不知名的某處:“我前日與位……好友……相會,估計是秋風太烈吹傻了腦子,我說了些重話……其實他最多有些言詞欠妥,是我太小題大做,太蠻不講理……怎么辦啊,他定是怨我了……”
綠蝶蹙著眉頭,聽得很是費力。她家姑娘說得像夢囈般,斷斷續續,還沒邏輯。
不待綠蝶整理出前因后果,辛夷又猛地手肘一軟,上半身直接趴在了書案上,懊惱地絮叨:“都過了兩天了,整整二十四個時辰,他不來見我,連書信也無……他定是怨我了,定是氣我了,定是討厭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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